烧给自己的纸钱(2)

其实,在医院里就一天没吃东西了,邻床那个和他一样快死的家伙,很是不舍地从一堆烂苹果里挑出了一个更烂一点的苹果给他,熊不光很不高兴,目光狠狠地落在那一堆好苹果上。他知道这个和他一样快死的家伙,比他要高很多很多的人生层级,所以才会有了病床边各种各样的鲜花、水果、营养品和各种各样来看他的人,各种各样的安慰也就更多,一些人说,你怎么会得癌症呢?你养生那么好,人也那么好,一定是医生诊断错误了。

一些人说,癌症早已被世界医学界攻克了,靶向药治疗效果好得很,不用担心。一些人说,你看你老,满面红光神采奕奕,肯定已经好了……熊不光不听这些瞎扯,熊不光反正就一个人,只信癌症是绝症,谁也治不好,只想那一床头柜的各种各样的吃的东西,能多分给他一点就好,都是绝症了,还那么小气。但自始至终,熊不光只得到了那一个烂苹果,还是在听说他反正也没有钱了,也治不好了,要逃跑了不再治了之后。

也许是想起了医院里的那个烂苹果肚子更饿了吧,他拿来了投在医院里那个烂苹果上的目光,投在了那桌刚吃完走人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桌子上。他先是慢慢地靠近桌子,等基本接近了,迅速以发射火箭的速度把自己发射了出去,稳稳地落桌后,抓起剩菜饭啪啪啪地往嘴里塞,他怕夜宵摊老板赶他,他要争分夺秒地让自己多吃下一些。夜宵摊老板其实并没有赶他,反而把另一桌上的剩菜饭也端了过来。

熊不光便吃得从容了些,不那么狼口虎口了。也就在这时,他眼前一亮,发现了邻桌有一个他熟悉的人,没错,一个从他那批发纸钱到店里零售的香火店老板,正领着一个妖艳女人在吃夜宵呢。香火店老板的女人到他纸钱加工店去过,他认识的,这个显然不是,熊不光一下就来鬼火了,欠着他的钱,每次催都是没钱没钱没钱,和野女人吃夜宵就有钱了,自己都活一天少一天的人,还骗,于是,他再次用发射火箭的速度把自己发射了出去,他不由分说地扭住了男人的衣襟,一拳头砸了过去。

男人被这突然飞来的拳头打了个莫名其妙,再一看,分明是一个不认识的人,反击一拳,砸在熊不光的鼻梁上,熊不光被打了个鲜血直出。又要第二个回合,夜宵摊老板过来了,拉开了他们。被打的男人感觉特冤,又冲了上来,于是第三回合开打。这一回合,香火店老板显然打赢了,他像拳击运动员一样,狠狠地连击了两拳,熊不光一拳头也没还击。原来,熊不光这时才看清,男人不是那香火店老板,那不是打错人了吗?熊不光于是就没还手了。夜宵摊老板怕越打越大,打出人命,准备报警,但被男人制止了,骂一声熊不光不知哪来的疯狗王八蛋,走了。熊不光鼻孔挨的拳头很重,血还在流。夜宵摊老板给了他更多的纸巾擦拭,并问他:你怎么突然打人家呢?欠你钱没还还是把你老婆睡了?熊不光不再说原因,也走了。熊不光是在接近天亮的时候才走到自己的纸钱加工店的。

关店两个月了,再把卷闸门打开的那一秒,熊不光有一种大哭一场的强烈欲望。但熊不光是个泪点很高的人,他还是没能从眼睛里挤出一滴泪来。一切都是活该,一切都是安排,一切都是该来的早晚会来,既然这样,又哭它干吗?他现在反而有一种高兴,一种超然,至少那一屋子的纸钱存货,可以让他在地狱里享受到比任何死鬼都要多得多的鬼福。于是刚打开的卷闸门又让他关上了,他摊开了一床被子,然后,睡了下去,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似的睡了下去。

很快,他便进入了梦乡,梦见那一屋子的纸钱,都变成了真钱,他买了别墅、买了豪车,有了老婆、有了情人、有了儿孙满堂、有了白发鬓鬓,可只有一会儿,就又是纸钱了,一斤一斤秤给前来批发的老板,他们数给他的全是些一元两元的小面额票子,这些一元两元的小面额票子就在屋子里飞啊飞啊飞啊,就又是一屋子的灰尘了,一屋子的纸钱机打夯一般的响声……再醒过来,已是下午,是被人敲卷闸门敲醒来的。

“真的癌症了?”

“真的癌症了。”

“真的转店给我?”

“真的转店给你。”

“那好吧,你接手的时候是三千元钱,就还是三千元钱吧?”

“那是十五年前了,不一样呢。再说,我的存货也比那时多得多。”

“要不,纸钱你留着,烧给自己,也算不浪费,也算没亏待自己。”

“我人都死了,还能来世上烧纸钱吗?”

“你可以现在就开始烧啊,多烧点带上路,不更好吗?”

“哪能这样呢,阎王爷也不会同意呀,还是这样吧,一分钱转店费都不要了,但你要负责我死后的头七,把纸钱全烧给我,你不得贪污一斤,否则,我做鬼找你算账。”

“我绝对保证!不然你做鬼吓死我就是!”

经营了十五年的店子,就这样十五分钟不到,一切为零,唯有一屋子的纸钱,在等着他死后熊熊燃烧,化为灰,归为尘,让阴魂带上它,拿到阴间里去花。一屋子的纸钱,是任何死人也得不到的量,熊不光通过十五年的没日没夜的劳动、没日没夜的不怕苦不怕累、没日没夜的吃方便面喝白开水,得到了。显然,阴间里他将是最富最富的那个“人”。难道……莫非……十五年的一切奋斗,换来的就是这一屋子烧给自己的纸钱?熊不光的泪这回总算从眼睛里挤出来了,挤得像瀑布,上下左右三千尺。

熊不光还是不放心来转店的人会实诚地完成把纸钱全烧给他的承诺,他拿来了笔,让他立下了字据:罗铁生向熊不光保证,将一张纸钱不贪污地全烧给熊不光,否则,熊不光有权做鬼,天天来吓罗铁生,直到把罗铁生吓死。立字据是要违约时去法院告状吗?两个人都感觉特别好笑地笑了。熊不光就是揣着这样的一张承诺纸,回到了他的乡下老家。

“你在外面打拼了这么多年,真真假假大大小小也是个开店的老板,谁人会信你两万元钱一针的靶向药会买不起?分明就是到死了还小气还吝啬还舍不得钱!”有邻居围了过来,质疑熊不光。熊不光回到老家来的泪点好像一下降低了不少,这不,乡邻们这样一问,又有泪从眼睛里扯出来了,扯得像瀑布,上下左右三千尺。他只管泪,久久的泪,他没有去回答为什么在外面打拼了这么多年怎么怎么,但那最幸福也最不幸福的一幕,还是被问了出来。

“老板,给口饭吃给口水喝,好吗?”

熊不光干活时,一双脏兮兮黑乎乎的手进了门面里,伸在他的目光下。原来是一个干瘦得像火柴棍一样的小女孩,可怜的眼神里,放出谁也无法抵抗的乞求之光。小女孩说这话时,另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伴在店门口,一样的可怜兮兮的目光,写出与她实际年龄不相符的沉重。她不像乞丐,衣着干净整洁,面色憔悴顽强,心底里生出来一股子特有的韧性。熊不光没说二话,从里屋里装来了一碗饭,拿来了一瓶水,给了小女孩。再看伴在门口的女人,分明也发出着饥肠咕咚咕咚之声,就又装了碗饭拿了瓶水给女人。

“大哥,我可以进来坐会儿吗?”女人吃着饭时,对熊不光说。

“可以呀。”熊不光就搬来了两条凳子,让他们母女二人坐下了。

“大哥,你人真好。”女人吃着饭时,说:“我叫梅秀,我女孩叫梅瑛,梅瑛,快谢谢叔叔。”

梅瑛听母亲这样吩咐自己,边大口扒着饭边从饭粒塞满的嘴里挤出了一句:“谢谢叔叔。”熊不光居然在这样的一声感谢里感觉到了小女孩原本那么可爱,他把两台纸钱机停下了,友善地坐到了梅瑛的身边,与梅瑛拉起了家常。他问梅瑛几岁了,老家在哪,上学了没有,爸爸呢,准备到哪里去……梅瑛只顾吃饭,好像熊不光问她的她一概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