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先生

乌毛生下来的时候又黑又小,而且还不会哭,接生的姥娘在围裙上擦了擦满是血腥的手,然后一只手捉着孩子的双腿倒立起来,另一只手狠劲在他屁股上拍打两下,响亮的哭声才从桂生的屋中冲出来,村人们才知晓,桂生的老婆又生了。乌毛那个时候还不叫乌毛,蹬着两条瘦小的腿仰面朝天哇哇大哭,桂生的老婆扭头看到乌毛裆间那个小鸡鸡时便把脸别过去。前面已经生了两个儿子了,满以为这次是个女孩,让她非常失望。接生姥娘说,真丑,像个牛屎粑。当地的乡俗,不管是男是女,说孩子丑或者起个贱名,为的是好养,据说能化解一切凶险。

一年后,才有了乌毛这个户口上的名字,可村人们早把牛屎粑叫开了。快一岁,身子又黑又小,有时趴在地上睡觉,真像一堆大牛屎。桂生整天在生产队里忙着挣工分,根本瞧不起这个丑陋的小儿子,做娘的虽无嫌弃之意,但奶水不足,三个月便断了奶,喂点米汤给他喝。周岁之后,牛屎粑自己能吃饭粥,饱一餐饿一顿,也没谁放在心上。直到要上小学,桂生才想起该让牛屎粑读书,把他带到学校报名。那个时候教小学的老师是一位上海女知青,她一看牛屎粑这么瘦小的样子,说孩子还没到年龄吧,能跟上班吗?桂生不高兴地说他有八岁了,别的孩子七岁就上学了,让他在家多玩了一年哩。

牛屎粑在村里的小学一上就是八年,那个时候小学还是五年制,他差不多把每个年级都复读了一遍。重要的是他的身体还像八岁进学校时一样没有长大,瘦瘦小小,黑不溜秋,个子还不到一米高。桂生的女人就怪学校,说是学校管得太紧,牛屎粑胆小,吓得他个子都长不高了。知青老师听了很生气,说他听课打瞌睡,喊都喊不醒,管也管不听,这样的学生没法教,要家长领回家好好管着,怎么能怪学校呢?桂生气哼哼地骂着女人,给了牛屎粑一个响亮的巴掌,就把他从学校拉回了家。

男孩子到了十六岁,算是上了劳动力,在生产队可以挣八分工。可牛屎粑论年龄是个劳动力,但个子没长大,跟七八岁的孩子无异,如何能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呢?桂生好说歹说才让队长答应给了他一个放牛的差事,一天可挣两个工分,算是一种格外照顾了。牛是一条大水牯,牛屎粑走在前面,小猴子一样,与后面的大牛形成一个极大的反差,倒把出门做工的村人们弄得开心大笑。牛屎粑在笑声中回了一下头,鼓着腮帮子朝那边人群狠劲地吐了口唾沫,大声说,笑什么笑,总有你们哭的时候!

没承想这句话还真让牛屎粑给说中了。晚稻抽穗,正遇上严重的寒露风,收割的时候几乎全是瘪谷,全生产队的男男女女愁眉苦脸,哭都哭不出来。年终算账,当年日值只有一毛九分钱,也就是说,一个十分的壮劳力每天的工资只有一毛九,牛屎粑放一天牛的收入是一毛九的十分之二,三分八厘钱,那么一年的收入也只有十多元。牛屎粑当然不会哭,他的父亲桂生却哭了,一家六口饿不饿肚子的责任全落在他身上。看到牛屎粑反而站在院墙下笑,气不打一处来,脱下棉鞋甩了过去,没打着,鞋子却进了屋前的臭水沟中,害得桂生那天一只脚棉鞋一只脚单鞋,走起路来像个拐子。女人把牛屎粑拉到跟前,说崽呀你笑什么呢,明天就要饿肚子,你还有心思笑?牛屎粑擦着鼻涕,反问道,公社不是有救济粮吗?女人问,你怎么知道?牛屎粑说,我看到队长跟大队书记说的。女人的脸色才渐渐开朗起来,抚着牛屎粑的头顶说,崽呀,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牛屎粑就是长不大。十八岁那年,女人狠下心来把一只小公鸡给宰了,用婆婆罐炖给小儿子吃。本来,男孩子在十岁的时候是要吃几只鸡的,特别是小公鸡,据说能发育身体。那时他们压根把牛屎粑给忽略了,现在想起来做娘的还是感到有愧,只好背着男人偷偷把鸡炖给牛屎粑吃。鸡出罐的那个香气让牛屎粑直流口水,吃得满嘴流油,撑得肚子滚圆嘴里不住打嗝。回家后桂生闻到了鸡的香气,一问女人,不由得火冒三丈,飞起一脚把女人给踢得爬不起来。桂生是当着牛屎粑的面打的女人,牛屎粑还在舔着嘴巴上的油水,见状后壮起胆子跑过去抱住桂生的脚,桂生没提防,再次抻出去的脚遭到突然阻止,身子没站稳,倒把自己给摔倒了。桂生对牛屎粑大喊一声,老子要剥你的皮!看到这阵势,牛屎粑撒腿就跑,一直跑,直到跑得见不到村庄。

牛屎粑在背后的山峦里躲了三天,实在饿不下去,爬到村前的池塘里喝水,才被村人们发现。桂生的老婆拐着脚把儿子拉进了屋里,抱着他大哭一场。

自此,全家相安无事。

牛屎粑的两个哥哥已分家单过,娶妻生子。牛屎粑依然还是生产队里的一名放牛员,直到生产队解散,分田到户,牛屎粑跟着父母分到了三亩责任田,还分到了一头大水牛。牛是和两个哥哥家公共的,三家轮流放养,两个哥哥嫌麻烦,说反正牛屎粑也做不得什么事,干脆叫他专职放牛。这样,牛屎粑成了这个大家庭里的一名放牛员。

吃下去的那只小公鸡还是没有让牛屎粑长大,二十多岁了还是跟七八岁的孩子一样。

没事的时候,牛屎粑就跑到董先生那儿去。

董先生戴着老花眼镜,看起来很严肃的样子,其实心慈手软,还特别喜欢牛屎粑。董先生曾做过村里的赤脚老师,有时拿出他经常看的一本线装书教牛屎粑认字,可牛屎粑看了半天也读不出口,董先生叹口气,说八年书白读了,这么容易的字也认不出来,后来索性也就不教他认了。其实,牛屎粑喜欢去董先生家并不是去认字的,而是为了吃到好点的东西。董先生懂阴阳,平时给周围村子的人看个八字算个卦什么的,不收钱,但人家会送些糖呀鸡蛋呀花生芝麻等等。董先生孤身一人,一个人也吃不了那么多,牛屎粑也就成了常客。

董先生问,昨天你又挨打了吧,听说牛吃了人家的禾苗啦?牛屎粑的脸阴下来,不自然地摸着腿上的伤痕说只吃了几棵嘛,可金枝硬说吃了半田,要我家赔她五担谷,我爸那个气自然就重了,扬起扁担打了我一腿,幸好我跑得快。董先生说金枝是你婶,你不能直呼其名。牛屎粑翻着白眼说,我没骂她是个克夫的寡妇算好啦,她总喜欢搬弄是非,看我哪天要她出出丑。董先生说你别说大话怎么能出金枝的丑呢?牛屎粑嘻嘻笑了几下,没有回答董先生的话,而是翻开柜子,从里面拎出一块冰糖放进嘴里,糖块有些大,嘴里鼓起一个大包,口水顺着嘴角流出来,样子滑稽。董先生不笑不恼,又翻开手上的书看,有一只小狗仔窜进来,舔着牛屎粑滴下来的口水,不住摇着尾巴。

乡间的夏天,大多晚饭吃得晏,但牛屎粑却吃得早,放牛一回家,端起扣在灶台上的饭碗就吃。考虑到牛屎粑收工早而他们收工晚,桂生的老婆总是提前把小儿子的饭菜准备好,免得他饿得到处跑,会惹出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