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匠

六月天,小石匠蹲坐在道地里,他用锤子和凿子,在石块上敲啊凿啊。他眉目俊秀,方方的国字脸,脸庞的轮廓就像凿刻出来一样,浓黑的两道剑眉上,凝着汗珠。这次他干活特别上心,因为砌墙的这户人家,有一个他心仪的姑娘。

东家的大女儿桃花回来了,她穿着碎花裙,袅袅娜娜。小石匠的手和锤子开始不和谐了。后来,他鼓起勇气去倒水,还带着一个小工具包。桃花拿着竹壳的热水瓶给他倒水,一抬头,就看到小石匠火辣辣的眼睛,她有点儿不敢直视。她当然能读懂那目光,但是,她神情淡淡的,倒了水就走进了里屋。

小石匠很失望,其实,小工具袋里有一个“麻姑献桃”的石雕,是他雕了好久的。桃花那么冷淡,他只好拿着小工具袋转了回来,继续凿他的石头。不一会儿,东家的二女儿莲花放学回来了。莲花还在读初中,性格外向,大大咧咧。她蹲下去好奇地看他凿石头,问这问那。看着杯中水没有了,就进屋拿了热水瓶出来给他倒,手掌里还托着一撮野茶。“好心的小姑娘。只是,她姐姐要像她这样就好了。”小石匠想。然后,小石匠把自己刻的那个“麻姑献桃”给了她。小石匠想,反正刻了也就刻了,万一小姑娘拿去给姐姐看,说不定姐姐还会悟出他的一番心意。

桃花是村里有名的美人。她有个外号“上海囡囡”。那年代,上海人就代表着时髦、精致、优雅。桃花有这个外号不仅因为她长得漂亮,而且她通身的气派就是一个城里姑娘,文静、端庄。当然,桃花很享受这个外号。她的心很大,她觉得,是自己命运不济,生长在这穷乡僻壤。她又不是块读书的料,不能靠读书改变命运了。她下决心不在这村里找对象。她要嫁的人,即使不是大城市的,起码也要在镇上。小石匠确实英俊,而且忠厚老实,但是,一个整天跟石头对话的人,一辈子还有什么指望呢。

妹妹莲花,对小石匠很有好感。一个村里长大,这个大哥哥长得好看,而且规规矩矩的,从来不说粗话、脏话,也从来不欺负女孩。他学习成绩很好,因为家里穷,就辍学了,干起了石匠的营生。她看得出石匠对姐姐的心意。“姐姐,他跟你挺配的。”她拿着“麻姑献桃”,对姐姐说。可是,桃花脸一沉,妹妹将她和石匠比,她就觉得屈辱。“你在读书,你或许还有一个好前程,难道我就活该老死在这村子里?”她说。

桃花后来真嫁到了城里,夫婿文质彬彬眉清目秀,而且是企业里跑外勤的,整个家族都脸上有光。可是,莲花却暗暗犯疑,男方那么好的条件,为什么偏偏托媒,要找乡下姑娘?而且,出嫁前,姐姐好像有什么心事。但犯疑归犯疑,她还是认为应该是姐姐太漂亮了,对方一见就喜欢了。

四十年过去了,小石匠,不,现在他是一位中年的石刻艺术家,在自家的院子里,琢磨一个石像。他仍然是那么英俊,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但是,他显得成熟而且儒雅。而一位女子,面目憔悴,有些痴痴呆呆,看着石像发愣。石像是一个按真人比例做的仕女,手持一枝莲花。接着,又走出一位优雅、美丽,风韵犹存的中年女子,她穿着水墨荷花的旗袍。她是来唤姐姐吃药的。

其实,桃花嫁的人,有轻度精神分裂症。在谈婚论嫁时,才知道真相。但是,桃花怕乡人的议论,权衡再三,还是嫁了过去。最初,也度过了一段平安、幸福的时光。可是,后来男人病情反复,越来越重,甚至有了攻击性,只好离婚。离婚后,她回老家,嫁给了一个暗恋过她的离异男人,男人生性风流,家里大小事不管。桃花含辛茹苦,前些年得了脑梗,落下后遗症,手脚不协调,言语也含糊不清,男人对她爱理不理。而莲花呢,高中毕业后落榜了,也不想复读,嫁给了大她八岁的石匠。石匠业余玩的雕刻,她去城里找销路,居然很受欢迎。这一来二去,就有公司订购。后来,网络信息发达了,又有了一定的积累,干脆就自己做了。他们在市里开了店。后来,上头很重视,专门来找。石匠成了非遗传承人。石匠对自己要求更严了,自学绘画、书法,钻研历代石刻,沾了不少文气。近年来,又从城里搬到了乡下,一门心思做石雕。

院子里的这个雕塑,看到的人都说像他的妻子。其实,只有他明白,他确实是为妻子量身定做的,但那眉眼,则更像年轻时的桃花。傍晚,他和妻子带着桃花去散步。环顾村子,处处是小别墅、林荫道、花坛、亭台水榭,喷泉边还摆放着他的雕塑作品,简直就是一个公园。而一只只清灵俊逸的燕子,正在田野上穿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