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需要蜻蜓,山路需要轰鸣。
2008年春,恒生一家老小坐在柴油拖拉机后车厢里,任由冷风鱼贯穿入衣袖,年幼的他在半梦半醒间垂下无处安放的小脑袋瓜,目光游离。
乍暖还寒时节,离蜻蜓出巢显然还遥远。
乡间小路曲折,加之近两日未曾断过雨雪,使得泥泞遍地,不时有泥水卷入车厢。
“快到没?”
“快咯!”母亲挥手指向不远处的山坳,大概再坐坏一个板凳,就能到玉平大伯家。
烦!
恒生的烦恼并非无名之火,而是年复一年的堆积,尽管大人嘴里小孩家家的他,刚上小学四年级,但每逢岁末年初,别人过年,他却心知肚明在过劫。
劫难的劫。
千言万语回落嘴边,上学一年到头,就图寒假在家焐被窝,真不人道。
“为啥不能好好在家待着,非得出来串门,串的还是那种莫名其妙的人家。”
恒生依葫芦画瓢,照搬电视剧的语气,几乎快把人权二字挂在嘴边,俨然一副小大人样儿,外婆的手恰到好处将其晃出车厢外的脑袋拽回。
山路这点不好,容易被身旁的荆棘划到。
再抬头,山坳中的房屋已近在眼前,恒生避开大伯迎接的手臂,叫嚷自己长大了,径自从拖拉机跳下去。
又坐坏两个板凳。
虽是习以为常的事儿,大伯仍不大好意思:“喊你们来玩,每回都坐坏板凳。”边说边打开拖拉机后面墙板,扶外婆下车。
“怎么说这种见外的话,明明是路途颠簸震坏板凳,又不是你使的坏,咋的,怕我找你赔?”
赔,自然是玩笑话,独属于老城人的街头智慧,能化解掉生活中百分之八十的尴尬。
剩下的百分之二十,在主客间你来我往的热情下瞬间消散。
玩笑与热情都是大人眼里的世故,小孩家家只关心有没有压岁钱和零食。
从稻场跑进堂屋,恒生不顾外婆的冷眼,捂起鼻子,大伯家首当其冲就是味道大,为何要把鸡鸭养在后院?人畜分离,但凡看过两集农业频道都能明白的浅显道理,大伯咋就不明白。
接过大伯递来的开水,冰糖恰如其分在杯底堆积,热气氤氲,院子里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不消说,大妈在鼓捣火塘。
农家少闲月,年关的每一天对农人来说都是难得的好日子,红红火火,于陆石桥畔可不仅仅作为形容词出现,火塘边缓缓燃起的浓烟便是最好证明。
团团围坐,大伯招呼表哥端些水果零嘴出来。
那年月的果盘,在尚未成人的恒生眼里,能与时下热门的盲盒打平手,过年串门的乐趣即在于此,你永远猜不到主人家的果盘中会有啥惊喜,往往是自己家吃不到的。
大伯家呢?除了能带自己捉蜻蜓、点炮仗的表哥外,没什么可期待。
“少说话。”外婆的白眼再度浮现。火塘边传来北风撕扯编织布的窸窣作响声,去年因为这事挨过训的恒生不会笨到在同一条路上踩泥。表哥仍旧穿着那双不合时宜的凉拖鞋,果盘放置于火塘旁,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别老盯人手看!”
恒生对于外婆的训斥充耳不闻,毕竟表哥这类奇人,他只在《射雕英雄传》里见过,再者说,表哥的手掌心藏着仙贝咧。
就在中指和无名指的指缝间。
表哥九指,属先天残疾。
表哥坐在火塘边出乎意料的寡言,上半年退学的他,听说过完十五就要去远方城市打工,那是恒生向往的不用上学的幸福生活,可以自由支配时间,不再被人管教。
只是美好的夙愿罢了,长大后恒生才明白,年年岁岁,许多人和事一旦跟远方扯上关系,就如同泥牛入海般,再寻不得源头,成为往昔光景中碎片化浮上心头的瞬间。
炒米煮溏心蛋,干葱炖猪蹄豆角,山腰上停在表哥掌心的红蜻蜓,以及只有表哥在时才能尝到的宝藏仙贝……
过往似乎真有滤镜色彩,每每回想难免令人不自觉嘴角上扬。
正如此刻,仅仅是听到表哥要来家串门的消息,恒生仍旧同儿时般,眼睛现出光芒,待回头却发觉,以外婆为首的全家人正止不住叹息。
原来表哥在外打工这些年,不单没赚钱,反而因为赌博欠了一屁股高利贷,来串门定为借钱。
“千万别借,借了是害他。”
“欠大几十万,怕是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言简意赅的道理,作为地产大亨且已为人父的恒生当然明白,但他不能理解,好好的表哥,为何沦落成如今这个样子!
当初将一年到头吃不上一回的旺旺仙贝偷偷塞到他手里的表哥,嘱咐他每一口要珍惜的画面仍似昨天。
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
仙贝并非仙丹,没有起死回生的法力。
面对眼前的表哥和身后家人的摇头,恒生无奈地甩开其迎上来的手臂,将大门关起。
再回首,门缝里夹坏的红色礼品袋内,掉落一地的旺旺仙贝和一个盲盒,恒生儿子最爱的宝贝盲盒!
或许,表哥从未想过找自己借钱。恒生抬头,满天空迷雾,儿子却在身后拽着裤腿叫嚷蜻蜓飞过。
大过年的,讲什么糊话,他嘴里训斥,目光却不知该落向何处。
晚风拂面,一时竟有些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