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

枪声不止一处,远远地浮动在麦田里,近黄昏才逐渐熄了火。人们见没有声响,都小心翼翼地从自家院中的地窖里冒了出来。贺云用袖口擦了擦小弟嘴角的涎水,又用手背掸了掸包裹皮儿上的浮土,重新把小弟绑在了背上。听娘说,包裹皮儿从前是块红布,鲜亮鲜亮的,家里生了男孩,都是要用红包裹皮儿作襁褓的。娘疼她,虽然是个女孩,她小时候用的也是大红的包裹皮儿。后来大哥没了,那块红包裹皮儿就被娘给烧了,现在小弟的襁褓用的是块蓝布。不是多么打眼儿的蓝,乌了吧唧的,和她绑裤脚的是一样的布,只不过少了几块补丁。贺云大了,多少懂一点儿事,到底不是亲生的,她觉得爹娘待小弟总是淡淡的。

娘在厢房生火,棒子骨头擦着洋火燃起了一点蓝幽幽的光,豆青的烟就从屋顶升了起来。

日子总还是要过。

贺云背着小弟拾掇着院子里的杂物,先拿起立在墙根儿下的扫帚哗啦哗啦扫着狼烟过后的尘土,放下扫帚又去水缸里舀水。她家的水缸大,盛的水也多,猛一探身看下去像口井,上头还零碎地漂着几根枯黄的麦秸杆子。贺云从水缸里看到了自己灰头土脸的影子,脸被娘用锅底灰抹得黑一道青一道的,院子可以洒扫,脸却不敢洗。她放下水瓢,把头上裹着的蓝底白花的头巾解下来,抖落一下落在上面的尘土和草碎,两手蘸了蘸水朝后捋了捋头发,重新将头巾又裹在头上。头巾的布还是从前跟隔壁小英子一块儿扯的。同一块布,小英子做了一件短衫,夏天的时候她常穿着这件短衫挽着裤腿去河塘里捉泥鳅。英子胆子大,圆脸圆眼睛,其他的女孩子都在岸上看着,只有英子敢跟男孩子们一块儿下水。其实贺云也不是不敢,她只是怕羞,人一浸到水里,浑身湿漉漉的,衣服都贴在身上了,即使是大哥带着,她也不愿意下河。但贺云喜欢跟小英子一块儿玩,英子鬼点子多,总能玩出新花样来。从前,英子家的柴房里有一杆打鸟用的猎枪,挺长的一杆,立起来能过大哥的腰。英子的爹总用这杆枪打鸟,有时也打兔子,收获多的时候会分给贺云一家尝尝鲜。大人们忙着下地做活儿时,大哥会带着贺云和英子偷偷拿着猎枪出去,不为真的打着什么野物儿,就为过一把摸枪的瘾。有一回他们还真带回来一只个儿挺大的鸟儿,只是腿被打伤了,还能睁着大眼睛瞪人。英子没忍住,拿着大鸟儿到她老爹眼前显摆,偷枪的事就露了馅儿,三个人都少不了一顿臭揍,连一贯说话慢声细语的娘也发了脾气。枪!这可是枪啊,走火了会出人命的!英子爸后来把枪绑在最高的房梁上,轻易发现不了。过了一阵子,等大人们的火气都消了,英子才又来找贺云,说那天打着的是一只鹰,一只小鹰,她爹看它伤得不重,就让英子娘拆下几块布条把鹰的血给止住了。可那鹰高傲得很,不吃不喝,不出七天就死了。

英子虽说顽皮得很,但是娘也很喜欢英子,说英子虽是个女孩,却生得虎头虎脑的,认她作了干女儿。贺云长大一些才明白,娘是从英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童年。贺云的姥儿家早先在市里开银楼,是实打实的“暖和户”。鬼子一来,光景一日不如一日,家里的老少爷们儿,有的干粮背着,有的拿鞭儿轰着,有一个算一个,统统被贺云的姥爷送上了战场,又一个接一个地有去无回。家败了,老爷子临终前将假小子似的老闺女嫁到了附近最穷的山坳里,寻思着兴许鬼子看着地界太穷太破,就不祸害了。假小子似的娘从前也哭着喊着要学穆桂英挂帅扛枪打仗,见过几回死人就吓破了胆,哭哭啼啼地嫁了,哭好日子过到了头儿再没人由着自己胡闹,哭一卷草席就打发了的爹娘。

好日子过到了头儿,但好日子在娘的记忆里轧下的辙印子还在。过年的时候娘给贺云裁衣服,也给英子裁一件。后来世道不好,扯不起布了,娘就拿红色的碎布缝成绒花给贺云戴在头上,也给英子戴在头上。再后来红色的碎布也没了。娘是念过书的,小时候又见过那么一点儿世面,过日子讲究,再讲究也要想办法讲究。

大哥没了,光景就全变了。

贺云不知道狼烟是从什么时候燃起来的,仿佛是一夜间,十里八村就沦陷了。鬼子见天儿地举着骇人的刺刀在村里转悠,村东头冯二婶子新生的小儿子还没来得及裹上红包裹皮儿就被这明晃晃的刺刀挑起来,摔在井边,没了声气。这些是听英子说的,贺云被娘藏在了地窖里。英子嘴馋,也不管是什么日子口儿,非要从河里捞几口鲜。刚一进村就撞上了一车鬼子,她吓得跳到了大石头后面,心怦怦直跳,揣在怀里用青绿的马兰叶子拴着的鲫鱼也扑棱扑棱直跳。待贺云见到英子时,她的鲫鱼早就不知道丢在哪了,甚至连脚上的鞋也跑丢了。英子生得一双扁平的肉脚,最不擅长跑,再怎么像小子甩起脚来也去不掉那几步扭捏。就这样她也拼了命地跑,往苇子丛里跑,往窄胡同里跑,呼呼的风都被她甩在身后。贺云看着她一张灰白灰白的脸被苇子叶剐得一道道红,大圆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张着嘴想哭却又哭不出来,只是哑着嗓子:“贺云,咱们得跑哇,快跑哇!”

转天天还不亮的时候,枪声停了。大伙儿都从藏身的地方爬了出来。鬼子这是打到家门口儿了,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说不出的沉重。在麦秸地里,大家看到了赤身裸体的冯二婶子瞪着乌青的眼睛躺在那,曾经那一对被小儿子抱在手里吮吸的乳房像是两个空了的布口袋似的耷拉在肋骨两边。她的身上都是血污,铁锈似的,却不见伤口。人们是在麦秸地的更深处,看到了血污的来源——冯二伯。他的头就滚落在不远处,身体却已不知去向,头的下面有一大摊的血几乎要把麦秸地给泡了,已经过了那么长时间,那些血还没有完全浸到地里去,像是还没有流够似的,就在刚刚割下来的麦秸秆里汪汪着。

太阳已经升了起来,贺云被娘拉回家。娘开始往她的脸上抹灰,贺云的眼睛直直的,她的目光和思维仿佛被定格在了那块麦秸地里,好一阵回不过来神儿。过了晌午,爹让大哥给她端来一碗稀饭,她只吮了一小口,那碗白粥就好像变成了一碗血,腥味直撞鼻子——贺云是被吓坏了,她哪见过被糟践成那样的人。不过只那一天,就都习惯了。村里经常能看到死去的人们,已经看不出面目的头颅高高低低地悬在村口的牌楼上。连英子都怕了,她再也不敢下河滩去,因为她在岸边的烂泥坑里看到了住在前街的翠翠姐,她可是村里顶俊俏的姑娘,几个月前在鬼子还没打来的时候刚许了县城里的婆家。“她也和冯二婶子一样了?”贺云问。英子摇摇头。贺云长出了一口气:“那至少落得个好死。”英子的眼睛依旧瞪得滴溜儿圆,贺云只是觉得好像她的眼白越来越多,黑眼珠儿越来越少。也是,战火都烧到了家门口儿,谁还能像从前一样水灵呢?想到冯二婶子,想水灵也不敢水灵了。“翠翠姐遭了大罪了,比冯二婶子还遭罪”……说着英子的喉头已经开始哽咽了,尽管她跟翠翠姐并不相熟。她把一只手从袖口里抽出来,指了指自己小腹下面说:“她从这里被劈成了两半。”贺云没说话,英子也没再说话,两张抹得脏兮兮的小脸哆嗦着在翎鸽一声声突兀的鸣叫里贴得紧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