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2)

出事那天,大老早就听见了枪声,意外地没有死人。大伙儿都被鬼子用枪赶到了村口的空地上。没人听清鬼子呜里哇啦的话里卖的是什么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每个人脸上都死一样的凝重。站在鬼子旁边的汉奸说,村子里藏了“八路”,让大伙儿把“八路”交出来。贺云不知道“八路”是什么人,只听说“八路”是打鬼子的,大哥还吵着嚷着要去当,娘说他岁数还太小,没让去。人群依然静默,贺云看鬼子要急,紧紧拉着娘的手,躲在了爹和大哥身后。领头的几个鬼子嘀咕了一会儿,回过头来一挥手,一队鬼子就举着刺刀扎进了人群。人们被扒拉成了两拨,一拨是女人和小孩,另一拨都是男的——大哥和爹都在另一拨里。在他们黄口村,嫁过人的女子头发都绾成髻,没嫁过人的小丫头都扎辫子。绾成髻的女子可以到另一拨人里把自己的男人领回来,剩下的就是“八路”。爹和大哥是挨在一起站着的,母亲过去领人的时候,爹抬头看了娘一眼。娘的两条瘦腿在裤管里抖得厉害,她明白爹那一眼的意思。走到爹跟前,娘停了停,嘴唇动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吭声,然后果断拉起大哥的手低着头就要往外走。乒的一声枪响,娘吓得一哆嗦。领头的鬼子又说着听不懂的话走了过来,一把把娘推在了地上,把大哥又拉回到了另一拨队伍里。娘强拉着大哥的手,头发散乱在肩上,哭着嚎着两只手死死扯住大哥的胳膊:“那是我儿子,我儿子不是‘八路呀!”当翻译的汉奸从队伍前头跑了过来,用枪托子狠敲在娘的手上,枯柴似的手臂上顿时就多了一条大红凛子,却依然不撒手。汉奸把娘从地上揪起来,抡起手就是一巴掌,娘顿时就止了哭声,捂着腮木呆呆地坐在地上。汉奸蹲下身子凑到娘跟前小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又起身走了。娘的眼泪大颗大颗地从眼眶里滚了出来,她缓缓地站起身,双手揩了把脸,又整了整衣服,重新走进另一拨队伍里,走到了爹和大哥前头。大哥背对着贺云,她只能看到娘像是被揉皱了的草纸一样的脸。娘就站在大哥跟前,脚下像是生了根似的,突然又扑通跪倒在大哥面前哭得不成样子,大哥也跪下了。又是油头汉奸走了过来推搡娘,娘才拉起爹的手,两人一步一回头地走出了队伍。

回到了女人和小孩的队伍里,娘几乎哭得背过气去,所以一开始并没注意到英子混进了要去另一拨领人的队伍里。英子大贺云几岁,生得粗壮,碰巧没来得及扎辫子,就在头上胡乱缠了条青色的头巾。每一排乡亲都有四五个扛着枪的小鬼子把守着,英子竟能以假乱真被当作小媳妇儿。贺云惊得猫叫似的喊了一声:“英子!”娘这才回过神儿来,看了一眼贺云,又看了一眼英子。很快,娘的眼睛里重新放了光似的,待英子走过去时拉了一把英子的手,小声地说:“英子,干娘求你!”贺云一家的眼睛几乎是黏在英子身上的,贺云个子矮,很快就找不到混迹到人群中的英子了,爹和娘跳起脚来看,也只能隐约看到那块青色的头巾似沉在河塘里一般,一浮一浮的。英子很快就领了人回来了。贺云跟着爹娘往前挤,又被鬼子拿枪赶了回来,贺云觉得自己连气儿也不敢喘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盼着英子赶快领着大哥现身。

贺云是头一个发现英子领着的不是大哥的。她认出了跟着英子一双肉脚后的不是大哥那双穿着黑布鞋的脚。但她又不敢相信,娘和大哥假扮成夫妻是不容易,可是英子看上去和大哥年岁相当,从前娘还开玩笑要让英子给她做嫂子呢,她把大哥领回来肯定不会露馅儿。除非,除非她领了别人,可英子的哥早就参军了,她的爹有她的娘给领回去,她不领大哥,还能领谁?贺云快要急坏了。爹娘很快也发现了英子领的不是大哥,从英子回来的时候故意绕过了他们这一排,跟着上一队人站到另一排去了时,他们心里的火就灭了一半,直到定睛看清楚那年轻后生的背影真的不是大哥,娘一直吊着的那一口气一下子被抽空了,瘫在了地上,她的眼睛也不再流泪了,而是死了一样地望着天。枪声响了,大哥和余下十几个没人认领的男人一同倒在了地上。

夜深了,娘躺在床上,眼窝凹了下去,她的脸一半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如同一具连着皮的骷髅。贺云和爹摸着黑来到空地上,那天的月亮好极了,十五的月亮也不见得那么亮,那么满。大哥的脑壳被打没了半边,他的血从头顶流出来,竟意外地和另外的几股血在老槐树的根子底下汇合流成了一股。那血红极了,鲜亮极了,像是小时候襁褓的包裹皮儿一样红。爹走得很吃力,仿佛已经是一个古稀老人了。贺云扶着爹,小心翼翼地捡起大哥散落在一旁的另一半碎烂的脑壳,用衣服下襟兜着。爹在大石头上坐了下来,捧着大哥的脸,又从胸襟里掏出一块布,一点一点把大哥的脸擦干净了。大哥长得像娘,深眼窝,泪水不时地滑落到大哥的脸上,爹忙用袖子抹去:“儿子,爹不该哭,爹该死。”又回头叮嘱贺云:“丫头,泪珠儿可不能落在你大哥身上,要不然他心里有惦记,不好上路。”贺云和爹把大哥抬到了自家的麦地里,爹一边用铁锨铲土一边说:“儿子,委屈你了,就先在咱家地里凑合一下吧。”

埋了大哥,贺云和爹往回走,路过河塘听见苇坑里一阵嘤嘤的哭声。贺云吓得一激灵,本以为是野猫在叫,爹却停住了脚,仔细听了一会儿,拔腿往苇坑里走。贺云拉住爹——娘还在炕上躺着呢,已经失去了大哥,她不愿再节外生枝。爹却松开贺云的手,扒开一层一层的苇子秆,果然看到了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儿,粉粉团团的,也是个深眼窝。爹把那婴儿抱在怀里,掀开了那块发乌的包裹皮儿——是个男孩。大哥走了,爹一直没怎么哭,只是背过身去抹眼泪,抱着这个不知是谁家的孩子,爹竟蹲在苇坑里呜呜呜地哭了起来。蛙鸣阵阵,贺云看到月亮已不知什么时候隐在了云里,逐渐没了光影,晶蓝的天映在河塘里,看上去水灵灵的——又快到早晨了。

小弟就这样成了小弟。

爹娘再也不跟英子家过话,也不许贺云再跟他们过话。贺云也怨英子,那可是大哥呀。有一回贺云在窄胡同子里碰见英子,英子一掏衣兜变出两块上头蘸着粉色糖精的点心。“给你的。”英子倔头倔脑地说,仿佛她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贺云看了英子一眼,扭头就走——我大哥就值两块点心?呸!贺云心里气,回家拎起尿桶子就泼在了英子家门口的过道上。后来听村里人说,英子那天救下的真是一个“八路”,打鬼子的。街里街坊的,碰见英子都冲她挑大拇指,有的老爷子吃过点墨水,还说出了“自古英雄出少年”的话。两家就隔着一条窄路,娘有时候也能听见人们夸英子,总是默默地走到门口把自家那两扇木门关上——娘小时候是大户人家的千金,懂一些分寸,她表现出的体面已经不能再多了。

贺云正抱着小弟在院子里溜达的时候,又响起了枪声,听上去离得不远。娘在厢房里烧火,爹也正在屋里拾掇着。枪声大伙儿都听惯了,不像从前那样一惊一乍了。贺云还是背着小弟,快步跑到门边,准备把院门插上,掩耳盗铃似的插上门。一走到门口,贺云才看见,一个从未见过的小伙子,穿着一身灰绿的作战服,一瘸一拐地拐进胡同里。他的一条腿显然中了弹,血流了一路。鬼子的枪声越来越近了,贺云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忽地从院子里跳出来,那个小战士也吓了一跳,踉跄着摔倒在地上。

“鬼子是来追你的?”贺云问。

小战士点点头。

“你是’八路?”贺云说着用手比划了一个“八”的手势。

小战士依旧点点头。

贺云一把把小战士从地上抽起来说:“你要真是打鬼子的‘八路就跟我走。”说着就把小战士搀进院子里。这么大个人,藏哪好呢?贺云犯了难,她的目光焦急地在屋内巡视着,隐约已经可以听见鬼子们的皮靴啪啪踩在地上的声音了。这时她的眼睛落在了院子犄角的那几个笸箩筐上——还是从前大哥编的。

“就这吧,凑合一下。”说着贺云挑了个最大的笸箩筐,让小战士钻了进去,又把木桶、板凳、扫帚堆在那,不仔细找还真看不出来里面藏了个人。

这时候爹出来了,问贺云:“外头什么动静?”

“没有什么,爹,又是鬼子在外头打枪呢。”

爹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头,但又说不上来,对贺云说:“留着点神。”就又转头进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