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方不想在村子里待了。梦村的人，太热情，狡黠，动不动要推开他的房门，瞧瞧他在做什么，问问他养的小猫抓到老鼠了没有？他种的花又开了几朵？虽然和气得紧，但他感到自己被窥视，没有独立的空间。
他想走了，就削了一根长了十年的竹子，在一个十五的夜晚，划着他的木房子走了。
是的，房子可以像船一样，被划走的。在梦村就是这样的无所不能。小方的木房子在空中飘啊飘。离地越来越高，从树顶上划过，避开电线杆与烟囱，从某个视觉，他的房子是往月亮上飞去。但他只飞了三里地，就找到了一个小山岗，上面有块较平整的土地，长着茸茸的草。小方让房子降落到草地上，像落在地毯上一样。
第二天，梦村的人起床一看，小方的家，变成了一块平地。他们也不奇怪。这种情况是可能的，并被允许的。
小方在那座小山岗上，开荒种地。他种小麦、玉米和豆子，也种萝卜、青菜，还修了篱笆，种百日菊、蔷薇与月桂树，养了一只狗。
不干农活的时候，他就写作。
他是一位作家。每晚看书到深夜。他的书不多，但每一本书都读很多遍，直到烂熟于心，倒背如流，然后，他就将书烧成灰，冲水喝掉。他曾向一名女作家推荐这个方法。女作家听了，惊奇又厌恶地笑着，掩住红唇，皱起眉头，身体颤抖了一下，仿佛她已经将那灰水喝到嘴巴里了一样。她揉着丝绸的胃部，娇滴滴地说：“那该多难喝呀！”
他解释说：“不难喝。好书烧成的灰，一点都不难喝，还有各种各样的香甜的奇异味道。劣书烧成的灰，才会又酸又涩，令人反胃。”故此，选书，不能只依据当下的时尚。有一回，他买了本很流行的大师的书，一翻开，就闻到了浓浓的过期菜油的味道。他坚持看了三页，就放下了，为此后悔了三天。他的嗅觉与味觉现在已经越来越敏感，一个作家，还是忠于内心的好。
梦村的人，都知道他吃书的事，觉得他是疯了。村子里的每个人遇见他时，都要看看他的眼睛，希望看到涣散的眼神。但看来看去，他的眼睛都炯炯有神，而且越来越犀利，只是人越发消瘦了，好像他的全部的营养，都给了那双眼睛，都滋养了另一个看不见的世界。
他们建议小方说，该娶一位妻子，为他料理家务了。
但他们又都不肯将女儿嫁给他。他们觉得，一个整天写字的男人，一个离群索居的男人，是不可靠的。他不像能挣大钱的样子，他们宁可女儿嫁给理发匠、杀猪匠、磨豆腐的。
小方也觉得，自己需要娶一位妻子了。
春天花开了，看到蜜蜂都翻墙过来，绕花丛哼着情歌跳舞，他就想有一个女人。
他托人向胡家的女儿胡翠儿求了婚。
胡翠儿已经28了，还没有嫁出去。原因是她有缺陷，她的手指是连在一起的，手指间长着薄薄的蹼。尽管她长得还算貌美，远近村子里的年轻人也对她敬而远之，怕娶了她，将来生出的下一代也有畸形的手掌。
因了这个缺陷，胡翠儿也很自卑，怕人指指点点，就很少出门。没事在家织布、绣花，也看书。
小方自从吃掉了一本《麻衣相书》，就学会了相面。他看到这世间，有些人是狼虫虎豹转世，比如梦村的村长，他行走的时候，姿势像一匹豹子。有些人是禽鸟转世，比如村口小杂货铺的老板娘，她眼白发红，趴在柜台上，眼睛向上翻着与小方说话时，小方看到了一只鹰的拟态与神情。
而胡翠儿的前身，是一尾鱼。小方注意到，她身后常常有鱼形的影子。胡翠儿无论织布还是绣花，也总是爱绣一尾尾的鱼。对于胡翠儿有蹼的手指，小方并不觉得不好，他反而觉得那纤纤十指间连接的薄薄的肉膜，看起来挺性感。他不觉得一个女人与别人的手掌不一样，是多大问题。这是个秩序的世界，同样也是个混乱的世界。大家有一模一样的十指，是正常的，但倘若有人的手与别人不同，也是正常的。小方不想过与别人一样的人生，也便能接受与别人不一样的妻子。况且，他认为，有缺陷的女子，做了人妻，必然会因为自己的缺陷而谦虚宽忍，以更多的勤劳与美德来弥补丈夫的遗憾。
小方为胡翠儿打了两支鱼形的银簪子，又置办了彩礼家具，将女人娶回了家。
娶妻第三天，他就开始后悔了。这个女人像所有的庸妇一样，开始了她终生滔滔不绝的挑剔与抱怨。无论天气的阴晴、小狗的叫声、清贫的生活、孤独的环境，还是小方爱吃书的习惯，都被她横加指责。
小方很苦恼，他想打这个婆娘一顿，没想到手无缚鸡之力，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反而被胡翠儿扛起来，扔进了辣椒地。从此后，小方就不再反抗，只躲进书里，任抱怨在头顶上飘来飘去。
抱怨像一股一股黑烟被缓缓喷出，连篱笆墙边的花朵，也开始没精打彩，渐渐枯死了。
在抱怨中，小方看到了他以前没有发现的东西。他觉得胡翠儿越来越丑，不止她宽大的骨格，不成比例的身形是丑的，她的单眼皮，她的迎风落泪的沙眼，甚至连她长着蹼的纤细手指，也越来越像鸡爪子。现在小方看书一个字也记不住，也写不出来一行东西，觉得自己真要疯掉了。有一天，趁这胡翠儿回娘家的时候，他又找到那根竹竿，带着他的房子与他的狗，想要离开。
可是，他竟已失去了漂移的魔法，咒语不灵了。
每一个进入婚姻的人，都将失去他半人半神的身份，内心渐渐浑浊，成为与地面紧紧相连的人，这也是梦村人催他结婚的原因。这是一个只有结过婚的人才知道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