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造日食

今天是吴涛出狱的日子。我站在火车站出口,叼着烟,看着人来人往。一个中年女人走过来对我说:“少抽些吧,对嗓子不好。”我看了她一眼,有些莫名其妙。我刚打算回头,她又尖叫了一声,从我身旁蹿了出去,抱向了一个干瘦的家伙。我这才认出她是吴涛的母亲。一年没见,她竟然连头发都白了。

我走上前,一时不知是该跟他握手,还是拥抱。

“回来了。”

“嗯,回来了。”

吴涛疲惫地笑笑,那身子在他母亲剧烈地摇晃下,摇摇欲坠。

回去的路上,吴涛母亲躺在后座,闭着眼睛,眼袋红肿。她的儿子靠着车窗感叹道:“变化真大呀。”

我说:“你也就待了一年,别整得跟进去了几十年似的。”

他笑着挠挠头:“我现在看见这些车,这些人,还有那些高楼,感觉他妈的跟假的一样。”

我不止一次听说,从监狱放出来的人,回到社会上,会有一阵子不适,这段持续的时间,可能与服刑的时间成正比。但他好像又有很多地方没变化。比如那副干瘦的身体,比如动不动就他妈的,他妈的。

“我现在的家在哪儿?”

我愣了一下,他说的那个家,早在两年前就拆迁了。而我现在开往的地方,已经是一片荒废的工地,那里正在停顿整改。

我叫醒他母亲,问她接下来该往哪儿开?

他母亲望向窗外,过了很久才吐出一个拗口的地名。我打开导航,搜索那个地名,又开了三十分钟。车子驶进一座靠近工业园区的村子。“现在到处都在拆,这里马上也要拆了。”他母亲说。

“这鸟地方离市中心那么远,拆了造什么?”吴涛对这周围很陌生。

“要把这些工厂都连起来。”他母亲平静地讲。

失败者往往会在回忆其失败的道路上,找到一个关键的转折点,然后不停地往前回溯,试图寻找另一种可能,证明失败的原因其实一开始就已经注定。那个时候,吴涛总是懊悔,说没有那笔从天而降的拆迁费,他也不会脑袋一热去赌,平时也打麻将,输赢也就在千八百左右,可突然冒出了两百万,就显得那千八百的数字,好像不再是钱了。“你记不记得有段时间,我天天请你们大吃大喝,你当时还问我,说日子不过啦?我告诉你,我那个时候他妈的赢了两百万!”他努力地捕捉过去的细节,显得很亢奋。回过神了,他又颤抖道:“钱都被我赔了进去,怎么办,只能瞒着我妈,先拖着不买房。我就是想,为了我妈,我也得借钱去赌最后一把。”听到这,我终于忍不住,问他现在欠了多少?他无力地再次说出两百万这个数字。两百万,靠打工得多久才还得清啊?他垂着头,叨叨着他父亲当年是如何因赌博欠下巨债,最后被人砍死,好像他说这件事的潜台词是,他好赌的基因,是从他父亲身上流淌下来的。这是宿命,是轮回。

其实他和我一样,从来没见过他的父亲。小时候,村里总有一些顽皮的大人,喜欢忽然叫住那个整天在田野里狂奔的小孩。“吴涛,你爹回来啦,给你带了好多吃的,还不快去,跑啊,跑起来,快跑啊!”紧接着就是一阵讥笑声。这一招屡试不爽。因为那个小孩不相信这个世界一直都是谎言,只要赌对了一次,哪怕就一次,他就能见到他父亲了。后来他长大了才明白,原来有些谎真能说一辈子。

那时候我常常陪他一块儿跑,一块儿在村口瞎徘徊。有一天,我又听到了吴涛父亲回来的消息,就去找他。但他捂着右脸,不为所动。我问:“你捂着脸干吗?”他说:“没事。”我挪开了他的手,看到半张脸红肿,嘴边还有擦拭过的一抹血迹。我恨不得想把这个惊人的发现,告诉全世界。我问他怎么回事,他回答:“打人打的。”我疑惑了。“那为啥血流在你脸上?”我看他的头发乱糟糟的,牛仔裤上沾着黄沙,膝盖处已经磨损。“因为那个人骗我!”他喊道。这下我更摸不着头脑了,流血跟骗人有什么关系?吴涛说:“那个人骗我说我爸在外面欠了债,要回来把我卖了抵债。”“然后呢?”“然后我就冲他吐了口水。”“然后呢?”“然后……然后我就跳起来扇了他一个重重的耳光!”

我拉着他去找凌杨,凌杨听明白了这件事,告诉我们,这事不能完。我问他接下来怎么办?他说他知道那人种着一片瓜地。当天下午,我们就把那片瓜地踩得稀巴烂,连巴掌大小的瓜也不放过。这件事以我们最后被吊在树上,被各自的父母领回家,而草草收场。我爸甩了我一个耳光,半张脸肿得跟吴涛一样。吴涛他妈跪在了他的面前,抱着他哭个不停,我不明白他妈为什么要跪着,明明该跪的是吴涛,该哭的也是吴涛。至于凌杨,消失了几天后,又出现在我们面前。他告诉我们,他爸警告他以后不准跟我们玩。“但你们放心。”他拍拍胸脯,说,“经过这件事,我们就是同甘共苦的兄弟了。”他分给我们两张卡通卡片,图案分别画着张飞和鲁智深。我们又去了那片瓜地,对着那棵吊过我们的树,拜了把子。这没啥,我知道凌杨还跟不少人拜过把子,他口袋里藏着很多五花八门的卡通卡片。但这次,吴涛却要和凌杨争大哥,他们先比试了摔跤,凌杨输了,但凌杨随即就承诺把一些玩具送给吴涛。于是他还是成了瓜园三兄弟的大哥。

吴涛临走前曾对我说过,他没有了选择,只能去拼。可谁能想到,最后却是拼进了北方的一座监狱里。我问他接下来怎么打算?我瞥了一眼后视镜,他母亲稍稍端正了坐姿。吴涛认真地说:“我打算先去深圳做一段时间的包子。”

“做包子,哦哦,做包子好。”他母亲的目光有些灰暗,“就是累些,起早贪黑的,没得休息。”

“累倒没关系,赚的钱比我原先在工厂要多。”吴涛继续说,“嗯,先在别人那里干,打打下手,学学经验,等攒足一笔钱了,就自己开个包子店。就这么踏实地干,慢慢地总能把债还清。”

“好好,踏踏实实的,踏实好。”他母亲一个劲地点头。

“那到时候回来开吗?”我问。

“不一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