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自懂事起听娘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快点长大吧,长大了给哥换个媳妇。”初听害羞,后反感——娘瞎说。
十六岁的凤出落得像朵莲,白白的肌肤、漂亮的丹凤眼,让村中小伙儿心神不宁。她烂漫无邪的双眼总爱盯着天上的白云、路边的花草。纤细的身影在田野出现时像只快乐的小鹿,跑着跳着去采摘野花,或闭目嗅闻,或带回家瓶里养着,尽享它的清芬。
虽美好、耀目,可没人敢近前。一怕她的出身,二是人人皆知她是要给哥换媳妇的。
随着年龄的增长,天上的白云不再纯净,田野的花儿不再鲜艳,她的笑靥逐渐隐去,话语越来越少,凤明白,她无路可选。爷爷接受不了轮番的批斗,找阎王告状去了。父亲从工作岗位被赶回村子后,每天义务扫大街,却极少有人正眼看他。哥哥快三十了,没人为他提过亲,人们私下议论:孩子倒是周正,可连正房都没有(正房已做生产队仓库),还扛个地主身份,哪个姑娘傻?
姐姐早在五九年尾,在去东北逃荒的路上被母亲送了人。有时,凤会想:干吗不把我送人?至少逃过换亲一劫。
不管凤愿不愿意,换亲之事紧锣密鼓。终有一天娘对凤说:“找到合适的了,对方是富农,家境比咱好,就是男的稍大点,长你七岁。你哥已与女的见过面,都还满意。那男的我也见过,还算周正。约好明天你俩见面,只要你点了头,你与你哥的婚事就算定下了。”
凤不语。
娘理了理灰白的发丝,看了凤一眼,眸中多是无奈。她轻轻叹息一声,轻得连自己都听不到:“那就这么定了,明天穿上那件没有补丁的蓝褂子。今晚把裤子洗一洗,别带着补丁再带着泥,让人笑话,女孩儿穿得干干净净才好。”
不足五分钟,凤耷拉着脸从里间出来了。娘与介绍人点个头,追着风向外走。
娘低声问:“咋样?”
凤摇头。
“咋就不行了?”
凤赌气般看都不看娘一眼:“我不喜欢那张猪肝似的脸。”
“人家就是脸膛稍稍有点红,别的也没啥毛病呀。再说人家有手艺,会盖房。”
凤的头像拨浪鼓。
娘一边急急地跟着凤,一边又说:“关键是他家成分比咱低,你……”
“我要嫁个贫农!我要脱离四类分子家庭……”凤发作了,声嘶力竭,娘触到了她的痛。
接下来,爹劝、娘劝、亲戚劝,凤与他们理论:“你们怕哥打光棍儿,怕绝后,可你们为我想过吗?”
娘流着泪说:“凤呀,娘但凡有别的办法,也不会逼你呀。你是娘的亲闺女,娘能不疼?”
一向对她好的哥哥,整日闷头不说一句话。凤心里憋屈,哭一阵子,蒙头睡一阵子,两只眼肿得像水蜜桃。她十分哀怨:一起长大的伙伴,或俊或丑,都能婚姻自由,独我不能。我怎么偏偏生在这样的家庭……
男方主动提出多出彩礼,凤仍摇头,娘却替她应下了。
转眼中秋节,男方上门拜访时,不仅带了很多礼物,还专门为凤买了两身好看的布料。娘眉开眼笑,凤不理不睬。当看到猪舍顶上有个大洞时,他毕恭毕敬地对凤的爹说:“爹,猪舍坏了,得赶紧修,要不一下雨就塌了。我明天带瓦刀来,一上午就能修好。”
“哎,好,好,好。”爹一连说了几个好。
果然,第二天他带来瓦刀、铲子与水泥。日头不到正南,猪舍修好了。一家人喜得不行,赶忙炒菜做饭,凤却早早地躲了出去。
经商定,嫂嫂先过门。凤还不到法定年龄。
家里请来个小木匠,邻村的,工钱之外管三顿饭。小木匠言语不多,做出的婚用家具却结实漂亮。一日,娘去了舅舅家。临行叮嘱凤在家照应着,别怠慢了木匠。凤给小木匠送茶时,多打量了几眼,发现小木匠宽肩窄腰、眼睛很亮,便攀谈起来。攀谈中得知,小木匠是贫农成分,因家里欠了一屁股债,至今未婚。
有了小侄,一家人欢喜得不行。特别是爷爷奶奶,更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个家总算续上了香火。
婆家催着登记,凤却找理由拖延。近来,她每晚出去找人聊天,某晚出去后便没再回来。家里急翻了天,婆家火上了墙。后传出邻村的小木匠也不见了,找到他的娘方知,凤到过她家,之后,去向不明。
凉水滴进热油锅——炸了。首先是婆家找上门要人,嫂子嚎啕大哭,骂他们一家是骗子,之后,扔下孩子回了娘家。后几经说合,赔钱,道歉,嫂子总算回来了。母亲离不开孩子,况且,小两口有了真感情。
凤成了罪人,皆骂之。
一晃十年,凤与小木匠带着一双儿女回来了。时间虽然能抹平一些东西,但有些沟壑永远抹不平。嫂子不与凤来往,发誓不养公婆。
命运似乎有意与凤作对,不久,小木匠车祸离世。屋漏偏遭连阴雨,儿子又因顽皮摔折了腿。这雪上加霜,折磨得凤几近疯掉,白头发噌噌向外钻。
幸好有人匿名捐助,解了凤的燃眉之急。凤从内心感激那人,几次寻找无果,便在心里默念好人一生平安。女儿考上名牌大学,凤喜忧参半,喜的是看到了女儿的前程,忧的是学费没着落。一个星期后,又飞来一笔意外惊喜。
几经周折,凤终于找到了捐赠之人,原来是他——那个曾最不想见的人。改革开放后,他带着一个包工队干出了名堂,可他心心念念的还是凤……
点评:
小说是一个老题材。旧题材要写出新意,非常不容易,这就需要作者很好地构思,别出心裁,才能给读者一种新鲜的感觉。这篇小说的前半部分,是一个人们熟知的“换亲”的故事。如果按照以往的套路写,难逃窠臼。同时,“换亲”在现在的农村似乎已经过时。但作者力图走出一条新路——这就是结尾,写“换亲者”是一个深情的人,这样,就赋予了小说新的韵味,使主题有了新的开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