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过河

老乡群里有人说周五多云转雪,群主说有空的一块儿到西体打雪仗。挨到快傍晚,既没看见雪,也没看见云。

下午电话铃响的时候,我正蹬着我爸的破自行车,沿河徐徐向东骑行。太阳散射着最后的白光,映在河面上,呈现出一片鱼鳞一样的光影。

那个时候,平沼河还没上冻,河边的一切都柔和缓慢。有几个瞬间,我仿佛又听见我爸那双又黑又黄的老拖鞋,在风中拍响着。

电话我没接,主要是忙着蹬自行车,顾不上。我能猜到是谁打来的,也知道无论接与不接,不会对迟到的事实产生什么实质性的影响。我们约定的地方就在那座桥后面。

约我的人叫鹳鸟,网名。头像是只鸽子,眼睛瞪得浑圆,看着不怎么灵光,羽毛色杂,翎毛黑白,白色的羽毛形成道浅浅的弧,似一弯失真的月牙。

有次我问这头像是什么品种?他说是鹦鹉。他爸年前养的,老爷子想着没事跟鹦鹉唠唠嗑,吃吃瓜,动物单纯,不会说谎。他爸每天就坐在那儿,举着那只鸟儿,对它不停说些“你好、再见!你好、再见!”之类的话。我问他,后来呢?他说后来发现,这鹦鹉不光不会说谎,连说话都费劲。他爸实在受不了,鹦鹉也受不了,一个大正午朝着太阳,一声长鸣,鹰一样,变成一团黑影儿,再也没回来。

飞了?我说。

飞了。他说。

养鸟最怕的就是这样,你养了好多年的一只鸟儿,你连它的品种都叫不上来。最后,哪一天它飞向天空,你会惊悚好一阵儿,问自己:它还回来吗?它可千万别不回来了。

那后面几个月,鹳鸟爸长久地活在懊悔中。他找来他的儿子,告诉他,不管它到底是什么鸟,他都只是想把他当成一只真正的鹦鹉来培养,初心绝对是好,自己把那只鸟儿当成了另一个孩子一样的存在,有谁会对自己的孩子有坏心呢?现在,你的弟弟丢了,迷失在世界的一个角落里,你作为长兄,应该去找找它。

鹳鸟今天叫我兴许就是为了这件事。他说某处广场有一个鸟棚,里面密密麻麻的全是鸽子,每天早上五点准时掀开,晚上五点准时关闭。有个喜欢穿军大衣的老头,是那儿的管理员。他穿着军大衣坐下以后,整个身体会像蘑菇那样肿起来。他整天就在凉亭里坐着,不抽烟,不下棋,也不找人说话,就整天看着别人,像看着那群鸽子一样。一到上班点他就掀开鸟棚的门帘,在凉亭里坐一天,一到傍晚那群鸽子就自己扇着翅膀飞回来。他则骑上自行车回家去了。不用清点,门也不锁,日日如此。

那个老头知道,那些鸟儿们在笼子里待惯了,让它们飞也飞不远了。

鸟是群居动物。鹳鸟说:“我的亲弟弟准是飞到那里头去了!”

骑车过了一片人工树林,遇见个上坡,风时而顺着衣领子擦过。这个时候风刀子还没开刃,我扭头看了眼后座,上面坐着我的孩子——那是我的渔具,连平时最耀武扬威的长杆子也皱缩成一小截。

沥青路湿漉漉的。像崭新的黑色绝缘胶带。我行驶在路上,接下来到底要去哪里,倘若不是今天有约,我心里也没数。

我再次想到我爸那双拖鞋的时候,车子的护板传来一阵声响。像树枝反复折断的声音,从我对这辆自行车有印象起,这动静就反复发作。像一个话多的老人那样,留恋并咒骂这周围的一切,叽叽喳喳,愤愤不平。有时候我心血来潮,把护板拆开,想把病灶铲除,却找不到任何一处不平。

记得还有一次,我问鹳鸟,为什么不叫鹦鹉,叫那什么鸟。他说鹳,个五安——鹳,灌肠,你知道吧?他说前女友给他介绍过一个片子,叫《鹳鸟踟蹰》,鹳鸟抬腿,踟蹰不前,是一种迷茫境遇的高级陌生化处理。当时我回一串大拇指,都是朝上的。我想问他看了没有,但没有问出口。

骑过一个十字路口,道路的中间出现一个低洼的水坑。

这个水坑从我几岁的时候就出现在了这里。儿时迷路时,每次遇见这个水坑,我方才知自己离家还有多远。绕过水坑,我向水面中间瞥了一眼,只看见灰暗深沉的天空,像一块浑浊的涂渍,我没在水坑里发现自己。于是,我在水潭的另一头刹车,扭转车头,低头注视水面,让车轮缓缓驶进水坑。等我即将看见自己猝然长大的面孔时,水面一片哗然,平静得像岁月的镜面支离分解,一切骤然变得不复存在。

我内心把自己的幼稚嘲笑了一阵,又恍然一阵沮丧,再度调转,行驶出两条交互消隐的深色车辙。我忽然想知道在童年里跟我一起疯跑的那些人们,现在会长成什么样子。我已经想不起来上次被人叫出来是多少年前的事。

小时候,在家里待不住的时候,我爸就说成天往外瞎跑个什么劲儿,想上二中,得能坐住才行。二中是我们市最好的高中,仿佛所有人来到世上就是为了上这所学校。后来我听了我爸的,像一个瘸腿的大象那样,坐住了,遂上了二十二中。那几乎是我们市最烂的学校。我爸安慰我,就像安慰他自己那样,说我不错,一下上了两个二中。我没告诉他,但凡再多坐一会儿,我能上二百二十二中。几乎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听到我爸让我在家里坐住。

这时候,我抬起头,看见远处鹳鸟说的桥横在河上。我以前并不觉得它的颜色在这里这么突兀。河岸边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架着眼花缭乱的渔具设备,一簇簇渔夫帽,一万朵紫的一千朵红的,像牵牛花。左拐,刚绕进平沼桥,脚底一松,链子掉了。我有点泄气,撇腿,下车,没来得及扶。这辆服役三代人的飞鸽牌自行车就像我爸那样,站着站着,忽就寂静了,像拖把一样砰然倒地。

我看见有一个黑色的小东西蹦进了河里。那是车子上什么细小的零件,也许是一截弹簧,或者是在它身上守候十余年的一个螺母。飞跃过桥栏,跳进了河水。我知道,我再也找不回它了。

我扶起车,捡起渔具。那一团包裹像一只黑色的死猫,沾满了枯树叶和无法言说的气味。我靠上桥栏,上面上着亮蓝色的漆,坑坑洼洼,像一棵横亘的树,把河水隔离成几间大小均匀的格子,如鸟笼,却永远锁不住那些流动的水。

除了见网友,我已经有大概半年的时间没出过家门了,出校门以后,接触人更少,以前,我爸经常劝,我都当成了耳旁风。后来,连我爸也变成一道耳旁风,偶尔托梦,让多接触接触世界,多交朋友,不要让自己输在表达上。

我知道,我爸跟我说话,从来都是玩笑语气,他怕他太认真,引发我的抵触,因而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把他的话当真过。

出发前,鹳鸟在微信上说,过了桥,有个报刊亭,后面是个奶白色的警示栏,上面有两行字,红漆,写着“水深危险,禁止垂钓”,让我在那儿等他。我问他是在报刊亭上班吗?他说他就在那下面钓鱼。

我告诉鹳鸟他最适合当一个自由的钓手。哪里不让钓就去哪里钓。

鹳鸟说:“牌子上写了什么?”

我说:“水深危险,禁止垂钓。”

鹳鸟说:“禁止垂钓,因为水深危险。”

我说:“这么理解没什么毛病。”

鹳鸟说:“我从小就在那条河里游泳。”

我羡慕鹳鸟。我是那种天生听话的人。因为如果没有人让我去做什么事,我也不会知道自己应该去做什么。

大学毕业以后,拿着文凭,碰过几家公司的壁。后来,跟一个初中同学搞网上带货。他说现在带货简单,比较适合我这样的。我问我这样的是哪样的?他说学历不低,长相不丑,啥啥不行。我说我不会说话,表达能力没练出来。他说不用说话,会吃就行。后来我的主要工作就是在手机面前闷声不响地吃东西。我在家一猫着,我爸就看不惯我,一看不惯我就用那双拖鞋拖地。后来我发现,我门前那块长方形青瓷地砖竟尤其光滑。

我没来得及跟我爸说,我朋友其实挺多的。如果把这个数字可视化,我可以给他看我列表里数百人的昵称,并由此分析出每一个人的性格和习惯。

河水渐渐暗淡,我忽然横生一种把车子扔进河里的冲动。这样一来,无论何时何地,有什么零件孤兀地掉进河里,只要我撒开手时,车子就能完整。

和鹳鸟认识也是偶然,去年的某一天,QQ上一个名字都没备注的小学同学,拉我进了老乡驴友群,开始有三十多人,后面陡然增至百八十号。鹳鸟是群管理员。

某一天半夜,鹳鸟说,他爸说驼梁出现UFO(不明飞行物)了。所有人都不信,他说他想去看看,亲自验证。

也就是那次,我竟忽然想跟他去驼梁看看,如果有UFO,跟外星人交上朋友,我爸知道了肯定高兴。

我们说好在山道入口处,那块最大的黑色石头下碰面。临近中午,天上忽下了一阵小雨,整座山像烧着了,弥漫着一层雾霭。平原上的房子们排成一列,让我想起去动物园看到的大象的奇观。我们没人先开口,在石头下等候多时,直到雨停,再也没有一个人上来。我便和他独自上了山。

我们一言不发,沿着湿漉漉的台阶一层一层往上爬。驼梁到底是个景区,路算好走的。我跟在他身后,浑身冒出热汗,听着他的喘息,爬了不知道多久。我没有开口询问,不知道他要把我带到哪儿去,答案或者在风中飘,或者在每个人心里看不见的角落。

山林里吹来一阵潮湿的风。他忽撑起身子,靠在围栏上,看我。

“怎么了?”我说。

“我嗓子有点干。你带水了吗?”

我想起我早就有点渴了。大概是二十分钟以前,上一个转弯的时候。

“带了一个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