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雪

大年初三早上,一个瘦削的、穿着并不合雪天规制的大学副教授从电梯移出来,缩着脑袋,朝我晃晃手机上的绿码。我尴尬地说没必要吧!他涩滞的眼怔怔看向我,干裂的嘴唇蚕蛹样蠕动一下,旋即安静。我握住他树枝般的手。他,比我矮了。

看啥?快进来!我身后的朵朵招呼他。

春节时,女儿以“就近过年”为由,窝在博士生楼里。我和朵朵计划去的几个地方下雪,亦有疫情防控要求,只好宅家。家,是唯一即便丑也丑得让人舒服的地方。

副教授松开我的手,去解外套的扣子。我劝他进屋再脱,他不理,解扣后脱下外套,轻置在墙角。我去捡,他拦住我说上面有雪。我和朵朵知道,衣服上的雪早消了,但他怕雪。我关门时,注意到那是一件普拉达简约薄夹克,他老婆明颖的面容,瞬间闪向我的脑海。

他换上朵朵找来的拖鞋,径直走进客厅,坐在沙发上。

都是这讨厌的雪,我找件外套给你。朵朵说着,转身疾步走向卧室。中途,她喊了我。我跟进卧室,她吐一下舌头说,我说错话了。我伸手刮了下她的鼻梁,说注意点就好。她懊恼地点头,打开我的衣柜。

屋里暖气烧得热,只要不怕冷,穿一件加厚衬衣就够了。我这样想着,走出卧室。

鬼天气,我们那里下雪了。我查了预报,昨天又问你。结果高铁坐到半路,天变了。陆一民回头看一眼窗外的雪说,小董,我真不该是扫帚星吧。走哪哪下雪不说,用六分钟才能打开健康码。他望着我,眼眸里的光,没有一丝是凝聚的。他比我大两岁,大学时叫我小董。这次他从秦岭以南的城市坐高铁,六个多小时来我这里。我安慰他,十几年气候变暖,冷一年也正常。然后问,喝什么茶?冰岛普洱,还是安吉白茶?

来几口酒。陆一民说。

好嘞。我愉快地走向酒柜。

朵朵拿着外套出来时,我已给陆一民倒满了茅台酒。陆一民端着酒杯,对朵朵说,谢谢,我不穿,你收了。他把杯子朝朵朵的方向举了举,又转向我说,来,干杯!我这才给自己倒上酒,举杯相迎。“砰”一声,两只玻璃杯磕在一起,他的眼珠映在杯中晃荡的酒面,像鲤鱼露头吸氧。很快,他鱼样的嘴巴吸吮了酒液,说,确实是好酒。他咂咂嘴,伸手去拿酒瓶。朵朵说别干喝,我弄点下酒菜。陆一民眨眨眼说没事,给我俩各添了一杯。

干喝了三杯,陆一民往后一靠,两臂展开搭在沙发背,金鱼一样充血的眼瞅瞅天花板,又闭上。我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顺着他微红的脸看过去,墙壁上是一幅国画。陆一民的手臂,像从画面上伸出的藤蔓,黄中微红的脸,给画面填补了温润的质感。他鼻孔里出的气,像瓜藤间升起的地气。我知道他不大喜欢喝酒,两年多来更是控制着喝酒。我让他靠在沙发上休息,正要起身时,朵朵走进客厅,看见陆一民这个样子,拿眼瞪我。我侧眼看陆一民。陆一民闭着眼,张嘴说没事,有吃的吗?朵朵笑笑,回应一个“有”字,折身,如燕飞去。

你没吃饭?

赶车,昨晚都没吃。

过了能挨饿的年龄,不要硬扛。

也是,比上学那会儿差远了。

你一个人,吃,也不能凑合。

有时觉得吃饭也麻烦。

你不能把自己搞垮。

我怕见人。陆一民抬眼懒懒看我一下。

吃饭了——朵朵在餐厅喊。陆一民“哦”了一声,准备起身。我说没事,就在这儿。我去餐厅端过来两个盘子,一盘是朵朵自己卤的牛肉,一盘是买来的烟熏鸡胸肉。朵朵一手端着一碟面包,一手拎着未开罐的黄油,放到茶几上后说再弄一个什锦凉盘来。她转身时叮咛先别着急吃,肉刚从冰箱里拿出来。陆一民朝我说,酒是热的。他说着,但没动盘子边的筷子,而是拿了面包,也不抹黄油,直接往嘴里送。

等什锦菜的时候,朵朵的手机响起语音通话请求。她早上打理博古架时把手机放在荷花石前了。我喊朵朵电话,接连喊了两声。她说你看谁打的。我去看时,手机没了声音,像只巴西龟趴在那里,眼里闪着绿光。

第二块面包下去了,陆一民拿起第三块,嘴里嚼着,起身走到博古架前看我的石头。他巡视一遍,拿起一方褐色文昌石看。那是一方文字石,我期望他能夸奖一番,可他轻轻放下了,移到我叫“母亲石”的荷花石前凝视起来。荷花石光滑、沉稳,昨天我刚保养过。

茶几上我的电话响了,我回身拿起,是女儿打来的。她开口说我妈怎么不接电话,是不是还想跟我吵架?我心想,吵架能放松女人的心情,你妈还想跟你吵架呢,但嘴里却说你跟我吵好了。女儿说哪有女儿跟爸吵架的,我就想跟我妈吵。我说那就把电话给你妈了啊。

我拿着电话走进厨房给朵朵说,老陆这会儿在博古架前发呆。

咱俩过年都没意思,他一个人咋过。朵朵把声音尽量放轻一点说,再说了,明颖对他那么好。

对他那么好就不该走那条路。

她愁肠难解,不像我吵吵闹闹就完了。

刚好,女儿跟你吵来了。我递过手机。

你下来劝劝他。朵朵说着,接过电话轻轻叫了一声“董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