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能种多少亩地

一、

从李声去世,到今天已经三年了。三年中我几乎没想起过这个人,除了从外地回家的那几个日子。

李声去世的时候有多大,我不记得了。李声不是我的亲人。我总以为他很老,后又想想,多少岁算老?阿公住的村里,我见过不少八十多岁的老翁,不仅走路没晃悠,还能种得田地。

“李声,是怎么死的?”

“热死的。”

“但,现在不热,现在是秋天了。”

李声去世在一个夏天的尾声,那时候快要入秋了,中午的太阳已退去热死人的劲头。早晚的温差开始变大,就算是“秋老虎”的燥热起了几天劲,室外的温度也是不像夏而更像秋。就在这样的时候,李声死了。人们发现他躺在家里地上,已不知道是死的第几天。阿公电话里告诉了我这件事,我的第一反应是,这是真的吗?是真的。我不敢去想象,死了好多天的,那个人的面孔,也不敢去想那个热死人的秋。

“因为他要种地。”阿公说。

“什么叫他要种地?他一直在种地。阿公,你不要总是种地。”

“我知道。李声的知识多,却忘了,中午的太阳毒。”

李声的知识多。他是位中学教师,退休后却又住回村里去了。我自走向外地读书,很久没有回去,也很久没有见到李声。我没有想起他,也不会忘记他。现在,他死了,我的心上突然空了一阵。任何人接到一个人突然死了的消息,可能都会有一瞬间的慌神。因为那个人是李声,我的一瞬间变长了许多。

李声是我阿公的朋友,李声他们夫妻俩都是阿公的朋友。李声的妻子是在十几年前走的,走后留他一人,一直在村里过。他们有两个儿子,却都住在城里,很大的城里。可能是南京,可能是上海,阿公说过,我忘记了。我甚至忘记了,李声有多大。记忆中他比我阿公小很多岁,今年他,一定还没到七十岁。

论辈分,李声是我阿公的同辈人。但是,他比我的阿公小十来岁,又比我的父亲大十来岁。我一直没有想清楚该管他叫什么,事实上我也不用想清楚。从第一面,我就管他叫“李声”。那是十几年前,一个下雪的日子。那天李声没有在种地,冬天不用种地。

作为教师,李声在城里头有宿舍,是学校分配的。李声还没退休那会儿,平时当然得住他们学校里头,但是每年最热和最冷的时候,也就是学生们放假的几个月,李声都会在村里头住。还有,李声的妻子闵秋霞,平日里不随他住。闵秋霞住在村里,一个人管着三五亩田地。我知道李声有两个儿子,阿公都给我说过。但是我记事的时候,李声的孩子们已经挺大了,可能在读大学,或是工作了。我只知道他们没有住在村里,再往前的事情,我便不清楚了。

那天前下过好大的雪,田里庄稼们都盖上了白色。庄稼身上的白色和屋顶上的白色很像,一直等到冬天结束,都还没褪尽,留下些星星点点的雪珠。李声一人坐在门口观望着,那天我只见到了他,没有见到他的家人。我那时候六岁,身上的棉衣在雪地里,拖得湿乎乎的。

“你叫什么名字?”我扬起头问他。

“李声。”他说。

“噢,李声,我叫全清。”从此我管他叫李声,我跳过了“伯伯”和“阿公”这两个称谓,也便没有管过什么“辈分”。

李声招呼我进门去,我没进去。他的屋里没点上灯,很黑,他很瘦,我有点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