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进和朋友在“苗岭清风”酒家聚餐,他说一辈子的酒在前三十年已经喝完了。他劝酒后想留下来打麻将的朋友回家,说万一被查到,电话打到他那里是打他的脸。我没喝酒,饭后和郝进散步。
我提起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那件事。那时郝进是刑警队副队长,很是风光,在火车站被当地晚报记者采访。他说,那天记者说场面太乱,让他重新回到车厢门口,后面跟着被解救的妇女。记者让她们排好队,又让她们想想自己被拐卖的遭遇,重见天日的表情要自然,然后开始寻找最佳的拍摄角度,但是火车在拍照前却开了,车门抛弃了仍然混乱的队伍。我笑了,说生活就是这样次序颠倒。他说:“阿荒,你不知道,其实本来解救的是五位,最后只解救了四位。”随即他讲了这个解救故事——
解救那位苗家妇女的时候出了意外。那年十一月底,气温很低,农村的夜与城里的夜不一样,像远处泼过来的墨,一下子就黑了。郝进带人翻墙进院的时候,狗被事先扔进去的包子弄得毫无声响,不过毫无意义,周边的狗早都叫了起来。他们直扑左边的厢房,但行动随后就因徐胖子的滑倒显得杂乱无章。撞开门后几只手电射向大炕,当地警察小张伸手在门边墙上拍,灯亮了。满脸恐惧的夫妻坐在炕上,旁边是一个仍在熟睡的大约一岁的女娃娃。徐胖子拿枪指向天花板,郝进让他收起枪。小张说:“只是来解救被拐的妇女。”那女人听到郝进对徐胖子说的方言,哭了。
男人看了一眼不知道还属不属于他的女人,侧身打开柜子——木柜就搭在炕的一边,他开始拿女人的衣服。事后郝进说:“大概这个男人的诸多预感中可能一直有那么一天。”徐胖子对女人说:“快点,把外套穿好。”女娃娃醒来哭了,害怕地看着周围的人,男人转身给了女娃娃一巴掌。院子外吵闹起来,有村民,也有当地警察,郝进担心场面失控。
女人伸手去抱女娃娃,但有一双手先把女娃娃抱住了,是女人的婆婆。她抱住女娃娃,跌坐在炕上,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还伴着女娃娃的哭声。她大喊:“人呀,钱啦,都没了!”此时,郝进的对讲机响了,在村子外当地警方越野车上等待的张局在对讲机里说:“莫管其他,把人解救出来就行了。”
女人的婆婆还在哭喊:“天啦,天啦!死了算了!”郝进让徐胖子催女人,女人一直埋头在无言流泪。男人已穿好衣裤挪到女人身边,他伸手搂住女人的头,靠在自己肩上。女人的婆婆哭声小了,她开始数落男人,猪狗都知道自己的家,人就不养家了。郝进暗示徐胖子,不要让老太太干扰公务。女人的婆婆站起来抓了一个什么东西砸向右边的立柜,立柜的玻璃碎了一地。她突然发现儿子搂着那个女人,转身就给了儿子一巴掌。
女人开始穿外套,穿好衣服后搂着女娃娃亲。男人把女人的衣服和一些别的东西放进包里,始终没有慌乱。对讲机又响了,张局说:“完成任务就行,别再耽搁了。”张局的声音在催促,他是怕郝进遭遇村民围攻。郝进对大家说快点,耽搁不得。后来,张局是坐飞机回来的,之后郝进对张局说:“如果你坐火车,在火车站抱着大堆鲜花的就是你了。”
女人抱着女娃娃,闭着眼睛不吭声。郝进走到她身边,把女娃娃和老太太往旁边推,顺势把女人拽过来。
郝进说:“走吧。”
当然,事实不是这样的,这也是郝进一直以来的心结。
真实情况是这句话郝进想说但没有说出来,因为女人突然转身给了郝进一巴掌。后来,郝进才想起这是那天的第三记巴掌。郝进讲的时候还指给我看:“这里,你看,打到左眼上,当时就眼冒金星了。”
“阿荒,你知道吗?‘三是个蛮吉利的数字。”郝进看着我,说了那天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