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现在,柱子的阴影将餐厅分割成不相等的两部分,这是一个开阔的露台,海水从三个方向环绕过来,那根柱子就支撑在露台的西南角。露台是餐厅的一部分。餐厅很宽敞,由大小两个长方形拼接而成,它的出口处径直通往大堂的入口处。这样,站在餐厅的出口就能看到进出酒店的人。
现在,你已经急匆匆地走出了餐厅,而后在大堂的入口处消失不见。你没有回头。我不知道,如果你回头是否能透过川流的人影看到站在餐厅出口处的我。我望着你的背影,终于意识到,那个不知所以的自己被孤零零地留下了。
餐厅开始嘈杂起来。两个四五岁左右的男孩在餐厅里不停地跑来跑去,帮助妈妈取食物。几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进来后,餐厅里有了片刻的安静。几个中年男人从容地吃着晚餐,目光却一直追随着她们。我也在看着她们。之前我是一直在看着你的,你走了,眼前的一大片空白里,她们的身影出现了。
一只喜鹊从远处飞来,落在了餐厅外一棵不算高大的树上,一会儿,又一只喜鹊也落在了树上,它们交谈了几句后,一前一后地朝着远方飞走了。
我低下头,看到盘子里还有很多水果。想到你刚才对我说:去帮我拿些水果吧,水果和茶是我不能缺的。然而,你还是把它们留了下来。我迟疑了一下,把一小块西瓜放进了嘴里。这西瓜真甜,哈密瓜也很甜。一小块一小块地吃着你留下的水果,眼前竟然渐渐地模糊起来。
这以后,安静的房间里便响起了我的脚步声,桌子上的台灯在你走后还一直发着昏黄的光,台灯旁边温度计的水银柱停在了21的位置上。
隔壁的房间里,一个女人穿着睡衣,坐在沙发里,膝盖上放着一本书,巴里科的《一个人消失在世上》,翻到了第21页。“那年冬天,似乎没有尽头。”这句话,女人反复看了很多遍,都没有把目光移开过。当她意识到这一点,就索性翻到了下一页。一位戴防雨头巾的老太太和贾斯珀·格温的对话,让女人的目光有了某种重量。
渐渐地,她感到有一种疲惫感,头有些沉,累得很,就好像突然发觉好一阵子以来,好几个小时之前,就已经感到不舒服,却因为某种缘故没有察觉出来,只是微痛,但又无法忍受。这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感受,浑身好像已经没有了筋骨,而大脑却在加速运转。
她再一次听到有人在争吵,来回走动,拉开抽屉,然后是重重的关门声。
开始,女人认为争吵声来自新搬来的那对情侣。他们搬来之前,一切都是安静的。昨天,争吵声再次响起时,忍无可忍的女人来到那对情侣的房门前,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门里面安静极了。而她的耳边明明还在响着争吵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气急败坏,最后是重重的关门声。她在走廊里不停地走着,寻找声音,却一无所获。
整整一个月,她都在这种时断时续的争吵声中度过,她听见这个春天有如秋天般萧瑟。
她站起身,去关上窗户。她拧开淋浴器的开关,伸手试着水温,她痛痛快快地冲了一个热水澡。她擦干了头发,打开电视,然后侧身躺在床上。她闭着眼睛。她的头更沉了。
陈纸坐在夜色里,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21点整,电话铃声准时响起。陈纸拿起听筒,电话那端无人讲话,而是不时地传来呜咽的风声和咯吱咯吱踩在雪上的脚步声。这是从时光的飞鸿里打来的一个电话吧,陈纸不置可否地想着。她不知道那个踏雪而来又踏雪而去的人是谁,就像她不知道每天21点准时拨通她电话的人会是谁一样。
自从陈纸搬到这个房间以后,每天的21点,她都会接到一通电话。有时是打错电话了,有时是领导询问工作上的事情,有时是朋友和她闲聊,还有几次是电话里的人在吵架却全然不知道还有她这样一个听众。时间长了,陈纸就有意无意地开始数着时间,每次都是在21分钟的时候准时挂断电话,无一例外。
误拨的电话,是为了一种仪式,还是完成一个曾经的约定?他或者她,也和陈纸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吗?那条被大雪覆盖的街道在哪里呢?一切都不得而知。
唯一知道的是,陈纸在一个和雪有关的故事里想到了她的女儿苗苗。在苗苗出生的时候,大雪下了整整一天,填满了她小小枕头的凹陷。天气渐渐转暖,陈纸连续许多日子都在用她手足无措的目光久久地注视着襁褓中的苗苗。
很早的时候,苗苗就感觉到在一个寂静如初的春天,有一种手足无措的目光在看着自己,她不知所以地感受着这种目光的温度。她初来乍到,春天的温度让她觉得自己置身在一个变化莫测的世界。
突如其来的咳嗽,让顾聪猝不及防地俯下身来,剧烈的震荡中,胸腔似乎要做一次彻底的自我清理,五脏六腑也挣扎着要摆脱束缚。咳嗽之后,便是急促的喘息和无言的沉默,随时准备迎接下一场咳嗽的到来,而且毫无征兆。
这样的情形已经持续一段日子了。从最初的浑身酸疼不止,到开始长时间地高烧昏睡,顾聪已经记不清具体的天数了,只隐约记得,有一天夜里他慢慢睁开沉重的眼睛后,仿佛看到有一个白色的影子,围绕在自己的身边,随后就消失不见了。
他想,可能是睡得太久,眼睛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