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云门镇的第一天,就认识了摆摊卖夜宵的他。
云门镇因千年古刹云门寺而得名,寺庙所在的云门街附近汇集了医院、车站、宾馆、超市,人流量大,在这里卖小炒,生意应该差不了。
他的摊位就在街道拐角处,视野开阔。一柄金黄色圆形大伞笼罩着他用一辆电动三轮车、一组简易灶具、两套折叠桌椅打造的“舞台”,悬挂在伞沿的招牌“可心夜宵”在橘黄色路灯的映照下十分醒目。
我是夜里十点多钟才到云门镇的,在云门街选了一间最偏僻、最便宜的房子落脚,略一收拾就出来找吃的。一整天没吃东西,肚子早唱“空城计”了。空荡荡的街头,只剩他一家摊位,还正收拾桌椅准备打烊,我快步上前,蓬头垢面的形象,让他愣怔了一下。
随便来点吃的吧,饿坏了。我粘住靠椅,连日来的疲惫泛滥全身。
他给我倒了一杯温开水:你先喝点儿水,润润喉咙。今天备菜只剩一点儿粉条了,给你炒个粉?微胖的脸,笑起来像弥勒佛。
我点点头。
他拧开钢瓶打火,蓝色的火焰跳跃起来,鸡蛋、葱花的香味旋即钻入鼻腔。热腾腾的炒粉端上来,我顾不得吃相,一阵风卷残云扫尽,大呼好吃,叫他再炒一份,很快又干掉。
冷月悬寺前,洒下如霜的清辉。一个月前,我还享受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如今却坐在凄冷的街头吃着廉价的炒粉,状如乞丐,不免唏嘘嗟叹。
他开始收摊,我望着招牌问,可心是你老婆?女儿?
他呵呵一笑,我女儿,何可心。
你起的名字?挺文艺。
他微笑着点点头,打了个哈欠,不再说话,毕竟时间不早了。
在云门街住下,我白天基本不出门,关了手机睡觉,抑或看电视、玩游戏,晚上出来溜达几圈,顺便填饱肚子,慢慢就跟他熟络起来。凛凛寒冬,提包携袋者众,留步吃夜宵的人渐渐少了。即便如此,他依然坚持每晚摆摊,除夕夜也不缺席。我有家不能回,就来他这里吃饭喝酒。
一连下了几天雪,寺檐瓦梁一排冰凌倒悬于红墙前,被沿街高挂的大红灯笼染出剔透的红。我一口气喝下一整瓶啤酒,清晰地听见液体入喉的咕嘟声。冰凉入肚,顿感舒爽刺激。
何大哥,陪我来一瓶!
他摇头。
算我请客,我买单。
他说,大过年的,少喝点儿。
我努力地瞪大了眼,就是因为过年才喝!
他妥协地拿起一瓶啤酒,右手行动流水一通操作,利索地炒好几个下酒菜。火光下,他的脸红通通的。
酒至酣处,我朝着空荡荡的大街放肆地笑,笑着笑着就哭了……何大哥,我的公司没了,还欠了二百万外债,亲戚朋友催得紧,我,我回不了家啊……我伏在桌上哭得稀里哗啦。
他在我旁边坐了下来,拍拍我肩头,“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他一口饮尽瓶中酒,你不是说我给女儿起的名字文艺吗?你还别说,高中时代我也算是个文艺青年,创办校园诗社,担任社长,与一帮发烧友去公园搞诗朗诵。刚上高三那年,家中老父病退,我辍学,接替他进厂上了班,然后结婚,生孩子……说到这里,他轻轻地叹口气,望了一眼深邃的夜空。
后来厂子倒闭,饭碗丢了。我又去学厨艺,我们夫妻俩开了一家小饭店,起早贪黑劳累奔波,倒也略有盈余。眼看日子越过越好,我老婆却查出了不治之症,晚期。我卖掉房子,倾尽所有,也没能留住她……后来父母也去世了,我独自带着两个孩子,做两份事,白天在工业园搬货装车,晚上摆夜宵摊,一直到现在……他平静地述说着,一脸云淡风轻。
孩子呢?
他愣了片刻,说,女儿读初中时生了一场病,手抖得厉害,抓不住筷子,跑了好多医院才确诊为帕金森病,医生说孩子患这种病的极为罕见……儿子还不错,现在北京读大学。
除夕夜的街头,两个满怀心事的男人在寒风中沉默地坐了很久。
春节刚过,工业园一些工厂开始复工。他鼓励我去面试。我刮净胡子,认真梳理发型,抖擞精神去应聘,找了一份薪资不错的工作。他继续白天上班,晚上摆摊的生活。
春暖花开,路人如织,云门寺香火氤氲。仿佛一夜间,云门街多了好几把彩色“大蘑菇”,夜宵摊生意火爆。红墙内暮鼓晨钟证智慧菩提,红墙外阡陌红尘辗转悲欢,各自的烟火,却自有一种奇妙的和谐。
这天晚上,我去找他吃夜宵,却见他的根据地已被人“占领”。原来,他带着女儿去了北京,一边打工,一边给女儿治病。
皓月下,穿过云门街的烟火,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