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底色

一、

我家住在河西后街,那里住的全是机械厂的职工家属。

爸爸当年从山区招到机械厂,进城时爷爷把家里最好一床被子让他带走,临走时一再叮嘱爸爸,嘴巴是吃饭的,也是招祸的,进了厂子少说话,多干活儿。爸爸照爷爷的话熬到八级车工,顶天了。论手艺,爸爸在机械厂堪称一绝,做出来的活儿讲究地道精细。他人也出奇的老实,厂里随便拨出个人就能管他,是人不是人的都敢戳着他的脊梁骨,他也不恼,对谁也只是嘿嘿一笑。

爸爸还没结婚前,在厂里闹出了一桩事儿。在人们肚子没油水的年月,车间主任领着几个人偷偷把保卫科的狗给宰了,晚上炖狗肉打牙祭,碰巧让爸爸看见。这事也该着是爸爸倒霉,白天在班上给的活儿多,他没干完,回宿舍后怎么也不安生。吃完饭抹抹嘴,又溜回车间接着去干。他先看见的是那条被支解的狗,还有狗脖子上戴的那串铃铛。说来,爸爸很喜欢这条狗,这串铃铛还是爸爸给它拴上的。爸爸给狗起名叫豹,因为这条狗很是凶猛,晚上叫起来的声音在厂里各个角落都能听见。爸爸看这只被支解的狗,那眼泪哗哗往下淌,他愤怒地拿起那串铃铛在车间里一路狂走,看见车间主任一伙人正往热腾腾的大锅里掰着大蒜,狗肉的香味儿已经蹿出来。爸爸指着车间主任说了一句话,你们怎么还不如狗呢!转天,爸爸将这事汇报给厂长。厂长拍拍他肩膀,你知道就行了,千万别再给外人讲了。爸爸点点头放心走了,他以为厂长会狠狠处理车间主任。哪料想,车间主任还是车间主任,倒是爸爸总干重活儿累活儿,每月粮食定量还减少了三斤。车间主任说他吃不了那么多,给吃多的匀点儿。

自打这次事后,爸爸更是少言寡语,车间里的人给它起了个外号叫“闷葫芦”。

时间晃了晃,爸爸和妈妈结婚,没邀请几个人。我爷爷从山区过来,扛着一袋白面,还有一张猪脸。妈妈是厂里食堂窗口卖饭菜的,就是因为在窗口看中爸爸的老实憨厚,每次都给爸爸多打一勺菜,多添一口饭。爸爸不知道,有次跟她说,我怎么就比别人多那一点儿呢。妈妈生气地说,你傻呀,那是一点儿吗,那是我的心。爸爸明白了,呵呵一笑背着手走了。参加爸爸和妈妈婚礼的就是一桌,妈妈炖了一张猪脸,香飘整个机械厂的所有宿舍。车间主任也吮着香味凑过来,带着几个馋嘴的。爸爸也不谦让,妈妈给了每一个人一勺子肉,其中给了车间主任一个猪嘴。车间主任吃得满嘴是油,他对爸爸说,别记我仇,我这个人过去就完,我就是讨厌背后告状的人。你有什么当面跟我说,骂我娘都行。旁边的人也说,那条狗解了我们馋,知道我们肚子里什么油水都没有,放屁都油不过裤子。车间主任说,你要是还有怨恨就当面骂我们几句,骂完了你也痛快了,我们也痛快了,省的你天天跟哑巴一样憋着。你这么憋得难受,我们也憋得喘不过气。爸爸还是不说话,就是给车间主任碗里放了一块舌头,这舌头是妈妈给爸爸碗里盛的。车间主任细嚼慢咽吃完了以后,咂了半天的嘴,才说出一句话,吃完了这根舌头,我现在死了都不遗憾。那天,爷爷喝多了。那酒不是什么好酒,就是地瓜烧出来的,黄颜色的,喝完了以后烧肚子,辣嘴巴。爷爷搂着车间主任说的都是酒话,我儿子就是一个废物,你就得当成哑巴看。可我儿子能干活儿,这就是本事呀。现在这世道不是缺能说的,是缺能干活儿的,对吧。车间主任激动地握着爷爷的手说,对呀,靠嘴巴就是吃饭,还有跟女人亲嘴儿,干活才是咱工人的正当呀!爷爷高兴,车间主任也高兴。爷爷喝多了喝尽兴了就唱秦腔,他说,我是从陕西汉中来的,没别的本事,就是能吼几句秦腔。大家听完一起鼓掌。爷爷涨红了脸色唱道:“赤壁杀兵战争苦,诸葛亮七星台上借东风。曹孟德人马八十三万,大火烧得只剩七千零。见李典少盔无甲露膀背,见乐进战马光秃无毛鬃。见许褚胡须烧个刷帚样,见夏侯惇只剩下一个眼睛。念只念东风喜欢那诸葛亮,才换来人世间老百姓得太平。”爷爷的嗓子如野马奔驰过草原,高腔跟冬天里北风吹的一样,特别有劲儿,呼呼的。一嗓子吼下来,机械厂宿舍多远都能听清楚。车间主任最后被我爷爷架走的,那几个人也都东倒西斜地走出新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