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猴子的死讯是三娃子说的。他说二猴子是被摔死的。那天,缆车上升十几米后突然坠落。随着巨大的声响,二猴子瞬间消失了。尸体像水分充盈的瓜皮粘在钢板上。
三娃子在电话里呜呜咽咽地说着,声音止不住地颤抖,像是光着身子落在冰窟里,仍然余悸未消。
二猴子妻离子散,他的家名存实亡。一所破豁敞院子,墙院倾颓,杂草从散落的砖缝里长出来。房门紧闭,铁锁生锈。窗玻璃坏了几块,桌面覆了铜钱厚的尘土。他的老婆春芽带着孩子离家很久了,不知去了哪里。
电话是二猴子的母亲王婶接的。老王头死后,她成了当家人。说当家,也是虚名,其实她连自己的家都当不了。凡事看三个儿子的脸色。大儿子让她去,她推辞不掉。三儿子叫她来,她照样拒绝不了。王婶年过半百,额角的鬓发灰白一片,黑瘦的脸颊皱纹不多。只是门牙下岗了,嘴巴瘪进去,说话漏气,貌似比实际年龄大一些。别看身体瘦,走路一阵风,脚板踩着地皮咚咚响,身子骨倒蛮结实。
三个儿子都成家了。按说她该享清福,可她闲不住。天生操心劳力的命,丢下锄头抓扫把,帮完这家忙那家。
大儿的孩子先后在她怀抱里长大。等到满地跑了,就要乍翅飞,飞走了,再看不见他们的影子。大儿奔四十的人了,身子矮,脑袋大,外号叫冬瓜。开家肉铺,杀猪宰羊,只要有钱赚,啥肉都卖。有人说他往肉里注水,缺斤少两。还说他卖病死的瘟猪肉。村里人骂他钻钱眼里了。
三斜愣老婆生孩子,需要人照顾,接母亲到家里。小两口开服装店,挣了不少钱。老婆产后体虚,整天想着花样进补。那些鸡鸭鱼肉排队进了她的肚子,一口的勤快牙,长出浑身的懒肉巴,放屁都油了裤裆。
三斜愣瘦得像只虾,阴沉着一张驴脸,黑得能拧出水来。说他斜,是眼斜。有人说他长着一对歪眼,冷酷无情,六亲不认。他让劳累的母亲啃窝头就咸菜,自己跟老婆吃小灶。最脏最累的活总是使唤母亲。比如正吃着饭孩子拉屎了,他捂着鼻子喊:“娘啊,快擦屁股,清理干净!”再比如三伏天毒花花的太阳晒得满树枝叶蔫垂,鸟儿躲在树荫下张嘴下翅,不敢从阳光下飞过。他会说:“娘啊,田里有虫害,庄稼该喷药了。”
他骂大冬瓜、二猴子不孝,让他一个人奉养老娘。实则上,恨不能把母亲当牛使唤。
二猴子的儿女是春芽带着。春芽身体瘦弱,缺少农田劳动,弱不禁风,只管在家带孩子。平日绝少出门,跟邻居也无往来,只有饥饿或是听到小贩叫卖才走出来。冬天裹着一件长垂到膝盖的破旧军大衣,趿拉着鞋,瑟缩着肩膀,脸色苍白,把小手放到嘴边咝咝哈哈地呵着白气。头发蓬乱,像刚从热被窝里钻出来。夏天窄衣小裙,露着细瘦的肩胛骨和一段嫩白的小腿。一只手捂着酥胸,一手停在额际遮挡阳光。那素手像土豆的嫩芽,十指纤纤,薄掌仿佛透明似的。
二猴子长得凹脸尖下颏,长胳膊细腿儿。瘦干巴巴的小样的确像只猴子。不过这只猴子吸烟喝酒。早上喝,晚上喝,清醒没有醉着多。他身上衣衫破烂可以不要体面,也要抽烟。肚子瘪着不吃饭也要喝酒。没钱就赊欠,说声秋后算账拿了走人。其实,田里一片荒芜,收成少得可怜,哪有余钱还债,只好年复一年地累积着。因此,他的屁股后面总是追着讨债人。二猴子搔着蓬乱的、粘着草屑的长发,龇着黄牙,小干巴脸抹布一样挤出深浅的褶子,歉意地笑着:“一定还,一定还!”末了他会说:“这点钱算什么,老子终有一天发了大财给你们看!”
二猴子找村里帮忙贷款养鸡,本以为大发一笔,谁知亏得一塌糊涂,从此一蹶不振。
家里四壁空空,连老鼠也饿跑了,怎么养活三个大活人。春芽被迫带孩子去找活路。
二猴子更加放荡,竟把小姐领到家里过夜。天亮后,女人要钱。二猴子说秋后算账。小姐遇上无赖汉,指控他强奸。二猴子被拘留了。
二猴子在狱中幡然悔悟,托人转告春芽,要重新做人。
刑满释放后,他急于挣钱,跟着三娃子出来闯荡。
王婶接完电话瘫软在地上。过了很久,她放声大哭起来,差点断气了。
她心里堵了一个大疙瘩,难受得要命,哭一声就轻一点,哭久了心里空荡荡的,像被掏尽的空壳子。
正是村里人吃早饭的时候,女人耳朵长,嘴巴浅,好奇心强,吃着饭都不忘打听事。听到哭声,托着饭碗往外跑,循声来到王家。看见王婶坐在当院,双手拍地,上身前仰后合,拖着长腔哭儿,方知是二猴子死了。
大冬瓜要外出做生意,听到母亲哭叫,怒火腾地烧起来。这不是明摆着让外人看哈哈笑,给儿孙脸上抹黑吗!大冬瓜瞪着一双刺猬眼吼道:“养你吃,供你穿,享不尽的福,花不完的钱,号的哪门子丧?”
王婶听儿子怒吼,止住悲声,泪眼婆娑地说:“三娃来电话说你二弟死啦。”
大冬瓜心里咯噔一响,心说错怪母亲了,嘴里却说:“死了拉倒,不孝敬老娘,连老婆孩子都养不住,这样的人活着有啥用场?”这样说着,他的眼角却泛泪。
王婶说:“千不好,万不好,人死啦,也要把尸骨运回来啊!”
大冬瓜咧着嘴:“说的容易,从咱家到工地千八百里,租车雇人,买棺材吃饭,多大一笔开销呀。”
王婶道:“把你三弟叫来,合计合计!”
就听有人说话,“我来啦,咱把丑话搁前头,帮人场,算我一个。但是我就是没钱。”
大冬瓜说:“二猴子有儿有女有老婆,人死了,还是要他家人料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