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贷行业从古至今都存在于社会生活中,若是穿越到明清时代商品经济萌芽之初,由钱庄主导的民间借贷资本蓬勃兴起,“贷款哥”在大城市可不少见。为谋取高回报,有人铤而走险发放高利贷,形成了一条灰色产业链。当时,社会上出现了一种针对官员的高利贷“官吏债”,几乎每个钱庄、当铺都在做跟官吏债相关的金融服务,一些借过官吏债飞黄腾达的官员发家后,转身与民间资本勾结,成为暗中发放官吏债的庄家。
资本异化了官场还是官场异化了资本,难以明晰出个所以然来。今天再看,一切诱因除了利益驱使,还在于官场的腐败无度,不少官员将攫取利益作为当官的第一追求。
清朝时,科举几乎是平头百姓入仕的唯一途径。通过乡试后的举人理论上具备了做官资格,实际上只有通过了京师的会试,拿下进士“学位”,进入仕途的道路才算相对稳妥。
虽然举人被选上官的机会渺茫,但权力的诱惑还是吸引了大量举人群聚于京师“拣选”。所谓“拣选”,就是到京城等吏部安排官职。
这是一场时间、精力、人脉、财富的综合比拼。大部分小地方来的读书人虽然考了个功名,但苦于财力不足,没有资金跑官,过得如丧家之犬。
无数读书人迷上了这种“权力的游戏”。咸丰五年(1855)的一天,一名44岁的中年男人踌躇满志地在京师街上踽踽而行,此人乃浙江绍兴府山阴县举人杜凤治,这次来京城“拣选”,他押上了所有身家。
到吏部办理完各种手续后,他开始静候佳音,随后参加了六年一次的大挑。大挑就是在连续三次会试都没有中进士的举人中,挑取出一等的举人任知县,二等任教职。结果,杜凤治被挑了个二等,心里不服,决定耍些手段弄个官做。杜凤治在京师租了一处公寓,到老乡开办的教馆里做文字秘书工作,挣了一些钱,花钱捐了一个候补知县的名额,之后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10年后的同治五年(1866),熬白头的杜凤治终于领到上任广东广宁县知县凭照,一摸口袋空空如也。上任路漫漫,除了差旅费,还需要打点京城大官以保证官运亨通,这笔钱哪里来?
当时,筹这笔钱的主要渠道被称为“拉京债”,没有等杜凤治苦恼太久,已有朋友主动为杜凤治拉京债,杜凤治借款4000两,实得2000两,借款的一半扣为利息,妥妥的高利贷。
之后一个月内,四五十人来找杜凤治拉债。杜凤治通过高利贷借到钱,还要向拉债的人支付中介费。打点了京师的官吏,凑够了路费,这时,还没有上任的他已连本带利欠下1万多两银子。
显然,这笔钱无论怎么“996”“007”,都是无法通过正常方式还完,钱庄为什么愿意把钱贷给杜凤治?趋利是资本永远不变的第一属性,彼时广东为全国经济最发达的地区之一,杜凤治即将上任的“肥缺”,当官捞钱容易。
此时的杜凤治,心中没有了要干一番事业的豪情,反而害怕了,他在日记中写道:“生平何尝如此用银,做官真可危也。”
明代成化、弘治时期,扬州府兴化县的大户人家李纪、李本兄弟与地头蛇勾连,专门做放官吏债的生意,势力雄厚,到了当地官员一调动必须先拜访这两兄弟的地步。
当时,兴化县有个叫陈实除的吏员要调动到宁波府奉化县当典史,向李纪借了10两官债,账本上却记下欠款25两的记录,不签字画押,可能陈实除人都出不了兴化县。面对李纪、李本二霸的豪横,当地人敢怒不敢言,因为他们通过金钱权力交易,与更高层级的官员建立了利益同盟。
由于旺盛的“市场需求”和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官吏债这种“风险投资”始终无法被铲除,因为放官吏债几乎是稳赚不赔、坏账率最低的买卖。
所谓的民间资本,实则为“官方资本”,其背后往往盘踞着皇亲国戚、文臣武将、世家大族。有了背后强大的靠山,放债人当然有恃无恐,怎么能不豪横?
资本逐利的本性固然难改,官员放债固然疏于监管,然而,官吏债这种权力腐败的产物能流行以致演变为亚文化和潜规则,还在于封建官僚体系的沉疴难治。
如果再向更早溯源,其实京债在唐朝已经成为社会问题。当时有官员向唐武宗奏报,说来京城当官的大部分人都借了京债,人还没有到任,就成了债奴,导致这些人当上官后贪得无厌,一个个如狼似虎地搜刮民脂民膏。朝廷给出的解决办法是,由户部预支新官两月薪俸,到任后扣还。明清政府多数时候财政不堪重负,社会治理水平江河日下,导致新官穷上任、拉京债等借贷官吏债的现象十分普遍。
好在杜凤治爱写日记,后人从他的日记中,可窥见当时官场的细节和内幕。其经历并非个例,与杜凤治同时获得广东缺的永安知县养晓园、海丰知县屈子卿跟他的操作一模一样。
朝廷的不合理政策,从某种程度将新任官员与高利贷发放者撮合在一起,朝廷、官员、商人三方的博弈中,一个灰色的地下金融市场悄然兴起。
此外,官场讲究拉帮结派,新官借贷来的钱,很大一部分拿去拜访“老领导”,正如杜凤治评述的官场怪现状——新官上任,要做到“上有根,下有蔓”。
明清时期,地方官每隔几年进京朝觐,说是去汇报工作,实则跑官或经营关系网。
在这个无序混乱的灰色产业链条中,底层官员成为了上层压榨民间财政的工具,商人从中提供便利。如果官僚体系中大部分官员都在主动或被动地聚敛钱财,另一方面要求他们两袖清风,无论如何,这样的训诫都是虚妄无用的。古代关于官员情操道德的训诫文字汗牛充栋,却难以遏制官场腐败,已经能说明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