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历史的勇气

近日读《涑水纪闻》的一则故事,宋太祖赵匡胤的形象一下子在我的心中活了起来。

现将这则故事抄录如下:太祖尝弹雀于后苑,有群臣称有急事请见,太祖见之,其所奏乃常事,上怒,诘其故。对曰:“臣以尚急于弹雀。”上愈怒,以柱斧柄撞其口,坠两齿。其人徐俯拾齿置于怀。上曰:“汝怀齿,欲讼我耶?”对曰:“臣不能讼陛下,自有史官书之。”上悦,赐金帛。

《涑水纪闻》的作者是史学家司马光。听说这是为编写《资治通鉴后纪》收集的资料,大概因为不够正经,没用上。书名“纪闻”起得好,把听说的记录下来,是非曲直,由人去说。

这则故事浅显明了,只有两个地方不明白:一是“以柱斧柄撞其口”,当了皇帝的赵匡胤怎么总是把斧子放在身边,动不动就撞人?二是“上悦”的“悦”字,正在盛怒之中,怎么突然就高兴起来了呢?

关于“柱斧”,宋人笔记《湘山野录》中还提到过,就是有名的“斧声烛影”。说宋太祖赵匡胤临死前一天晚上请他的弟弟赵匡义喝酒,“饮讫,禁漏三鼓,殿雪已数寸。帝引柱斧戳雪,顾太宗曰:‘好做好做。’遂解带就寝,鼻息如雷霆。是夕太宗留禁内。将五鼓,周庐者寂无声,帝已崩矣。”斧声烛影已是千古之谜。“帝引柱斧戳雪”一句,人们大都解释为“太祖拿柱斧砍地上的雪”,也就是说,赵匡胤总是把斧子放在身边,和弟弟喝酒时拿来砍雪,听大臣奏事,生起气来,用柱斧柄撞人。不可思议。我怀疑,这斧不是兵器的斧,而是斧依的斧,所谓“天子当依而立”,“依,状如屏风,以绛为质,高八尺,东西当户牖之间。绣为斧文,亦曰斧依”。“柱”也好,“柄”也好,实际上是支撑屏风的活动支架之类的木棍子,可以随意抽出。太祖坐在“斧依”边上,激动起来,便抽出其中的一根,或戳雪,或撞人。这是题外话,近于胡言乱语,千万别当真。

赵匡胤是个活人,会生气。因为他是皇帝,所以生气起来可以拿东西撞人,把人家的牙齿撞掉两颗。也怪那人不知趣,来得不是时候,说话不得体,专拣人家的痛处捅,撞掉门牙是活该。可他偏偏有点性格,“徐俯拾齿置于怀”。一个“徐”字写出了他的从容与无畏,我们甚至可以由此想见他脸部的表情。好样的,接下来的对话更精彩。我们总以为封建社会是人治,没有法治,看来也不尽然。任何社会没有法治都不行,区别只在于,在关键时刻,是权大还是法大。现代社会法大于权,传统社会权大于法。大臣告皇帝,即使有证据,两颗撞断了的门牙,也不行,所以他说“臣不能讼陛下”。但他还有最后一招,就是找史官,把这事记下来,让后人评说。

这一下,当皇帝的有点害怕了。

什么都能变,就是变不了历史。看来古代的史官权力比较大,记下来的事,皇帝是不能看的。赵匡胤理亏了,害怕了。人家不告你,可人家要找史官,要入史。可是,《涑水纪闻》却说,“上悦”,不但“悦”,还“赐金帛”。这有些让人想不明白。

有这种可能,赵皇帝其实并不高兴,但用其他字眼,有损于皇帝的形象。开头“上怒”,接着“上愈怒”,突然变了脸,是有惧色,是色厉内荏,都不合适。所以用“悦”字来糊弄人,表示他的宽容。作者司马光身居相位,又写惯了正史,在不知不觉中,便“为尊者讳”了。

这么想着,我又有些惴惴,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之嫌疑。往好处想,赵匡胤是真的高兴了,他毕竟是开国皇帝,有为之君。他在对方的执着与从容中,看到了他自己的成功,他所追求的不正是这样一种相对宽松的政治局面吗?大臣们敢于顶撞,敢于坚持己见,不正是他开明的另一种表现吗?

历代圣明之君,无不重视入史。《贞观政要》有几则关于唐太宗重视入史的故事。有一则说,唐太宗想看起居注,谏议大夫兼知起居注褚遂良不让看,太宗说:“朕有不善,卿必记耶?”褚遂良说:“臣闻守道不如守官。臣职当载笔,何不书之?”赵匡胤想当明君,就得学唐太宗,允许史官把他的言行都写进去,好的写,不好的也写。他想开了这一点,高兴起来,对那个倒霉蛋大加赏赐。

《涑水纪闻》中的赵匡胤比《贞观政要》中的唐太宗可爱得多。唐太宗总是一副圣明君主的样子,说一些大道理和让人感动的话,赵匡胤则更像一个有七情六欲的正常人。

看来,不管什么人,都要面对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