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庭坚《浣溪沙》词《渔父》中,“新妇矶”“女儿浦”,虽然也是借用顾况的两个地名和意象,继而结合其他元素组成完整的一首词,来抒发个人观感与情感,但是没考虑到渔家的实际和渔夫的本质,即渔人不可能如其词所描绘的那么风流与浪漫。
苏东坡虽然没提及顾况,但是对黄庭坚的委婉而严厉的批评与指正,实际上是连同顾况也进行了针砭和责问。他是希望黄庭坚修改其《渔父》词,也寄望于后人不再延续顾况对渔人真实生活与情感而不顾的一味写真和纯粹想象。
南宋吴曾编刊于绍兴二十四年(1154)至二十七年间的《能改斋漫录》,记录这桩文学史上的公案。书中写到,黄庭坚当时即被说得面红耳赤,不断点头称是,称其才疏学浅,说典籍浩如烟海,他一时无法精准选择和细作推敲。
至于后来黄庭坚有没有改写此《渔父》词,因文献的缺失难以确定,也只有停留在小说家的想象之中了。
但无论如何,苏东坡直言不宜只强调渔人的浪漫,他倒是很认真且值得后人细细品味的。
4、
从唐宋文人写渔的相关诗词、苏东坡所留下关于渔的文字及其对一些渔词的看法,可知他写渔与众多诗人词人所不同的是,他既站在岸上也站在水中写渔,既以观察者写渔,也以体验者写渔,甚至是以渔者观心的方式写自己,他笔下的渔家渔人相关的场景、感情和思想,显得更为真实而真挚。
苏东坡不反对以渔寄情抒怀,写渔人的静谧、闲适、空灵等,他自己也曾这样写,但是他不满意纯以渔说事,写渔乡是绝对的世外桃源、渔人天然不食烟火等,他在努力践行中促使人们一分为二地看待渔家,能看到其乐处妙处,也能看到其苦处难处,从而更好地走近渔家世界,走进渔人心灵。
苏东坡堪称是时代的高明观察者、风尚的留心敏感者、时弊的用情改造者。
当他看到晚唐五代的词之浓艳文风未尽,时人一味注重词的华丽美艳,名词名作被核定为只剩一个“绮丽风华,情韵并盛”的标准时,他决心跳出这个樊篱与怪圈,不仅创造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的豪放词,还反对弟子秦观等沉湎于学习“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柳永词。
当他看到延续唐风的宋代文人都在诗词中一个劲地争相描摹渔之美之玄,他便有意识地反对跟风、自我觉醒地进行抗争、带头引导性地描绘渔之真、渔之实。
他也写婉约词,他亦写渔之美,且写了不少,但是他觉得更有责任、有义务也有能力也有情趣,要让世人听到另一种声音,看到另一种可能。
无论是关于词关于渔或是关于其他,他都想让人世间或某一方展现出应有的原生态和丰富性,让各个园地都能百花盛开,让有着不同生活境地和不同人生选择者都能沐浴阳光,而又能看见和感受到阴影,甚至葆有正常而健康的心态透过阴影看到阳光,从而更加珍惜和享受生活阳光的无比明媚。
这就是不一样的苏东坡,令人格外喜爱的苏东坡,可以说他是词的“再生派”,也是渔的“贴心人”。
他对他的前朝和同代人所写关于渔的诗与词,大多肯定并夸赞其风格“清丽”,而耿耿于怀、有意改观的便是大多在内容上对渔家的不真切了解,而让渔人展现的“太澜浪”。
他是在保护渔人形象,也是在呵护个人心境,因为渔隐还是他一生的梦想。
他懂鱼,像江边渔夫,和水里的鱼虹做朋友,他在《赤壁赋》中捋须歌吟:“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
他更懂渔人,喜过渔家日,脚穿草鞋,头戴斗笠,乘一叶扁舟,隐于山水深处,他在《答李端叔书》中兴奋说道:“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
苏东坡,一个响亮的名字,一个经典的符号,一个真实的人神。
他不仅是一位大浪淘沙的千年英雄,不仅是一个诗词书画皆绝的旷古全才,他也是一个善于忧中乐享的生活家。
倘若借着史籍和他的文字传递而来的明亮灯火,甚至可以说,他本身就是一幅永恒的“渔家欢”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