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居黄州不到半年时,一天傍晚他畅游了城西开善院,兴犹未尽,又“放船”城郭外,巡游水边“连村”,观“市桥灯火繁”,在疑惑“谁家挂鱼网”,深情注目“小舫系柴门”后,他恋恋不舍,泛舟迟迟暮归,并在诗作中慨叹,还悄悄作了打算:“卜筑计未定,何妨试买园”。
虽然后面有了一两次动作,但是终归买园买地不成,谪居黄州四年多,只能算是驿旅生涯,回想起来恍若一梦,可他的身在渔乡、心在渔家,倒是实实在在的事实存在,牵扯到未来还不时怀想起来。
苏东坡在黄州有“深自闭塞”时,更多时是“扁舟草履”与“渔樵杂处”。他不是简单的、被迫地与渔人杂处,而是主动地逐步深处,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那种相宜相适相处。他对渔民生活不仅感同身受,与渔民同悲同喜,而且对渔家老人赞不绝口。
除了《鱼蛮子》诗,他还在写此诗的同时期专门创作了一组词《渔父破子》,从饮、醉、醒、笑四个时段和方面展现渔父的别样风采和独特魅力。
说“渔父饮”,是不管到哪一家,都是把所捕获的鱼蟹全部交付给炊厨,其鱼蟹和酒家的酒都不计较多少价钱,喝酒也是不计数量的,一直喝到醉为止,“鱼蟹一时分付”“酒无多少醉为期,彼此不论钱数”。
道“渔父醉”,披着蓑衣,蹒跚而回,漫步的样子像跳舞,“蓑衣舞”,而且在醉里寻归路时,“轻舟短棹任斜横”,“醒后不知何处”。
写“渔父醒”,正是“春江午”,回忆着梦里的“落花飞絮”,又要呷几口随身携带的小酒,在“酒醒还醉醉还醒”之际,“一笑人间今古”。
言“渔父笑”,鸥鸟展翅而飞,眼前是“漠漠一江风雨”,“江边骑马是官人”,而“官人”正在连连招呼,“借我孤舟南渡”。
在古时,可说这像是并连四幅画,在如今,可说它更像是一幕幕电影,那时的大手笔苏东坡,不仅把渔父画成神了,而且是大导演,把渔父在后世人的眼中都演活了。
这渔家老人的豪放与洒脱、旷达与乐观、纯真与风趣、憨厚与萌态,仿佛未经雕琢,自然而然,不仅令人瞩目,而且还引人入胜。这是世外高人,还是闹市隐者?他过的是天上生活,还是人间传说?
这神仙一样的渔父,就是谪居心中的苏东坡。他理想中的苏东坡,就是这现实中的渔父!
与其说他激情所描绘的是所遇所见所知的渔父,不如说他豪情所叙述的是所思所想所梦的自己。
2、
不管南北和东西,也不管在人生的哪个谪居地,苏东坡留世文字所表现出来的都是令人激动的“水乳交融”。他常把自己比作鱼,那渔人就是真正的水。他在每一个谪居地,都未曾离开过渔家的怀抱。
渔船划出的条条细纹,都是他连接水天的诗意,渔桨掀起的层层浪花,都是他心海泛起的波澜,渔人燃亮的片片灯火,都是他爱与欢笑的星空。
苏东坡或做渔人醉时,或与渔人同醉时,都保持着一种难得的“醒”,是为民的“醒”。除了他在谪居地寻泉挖井、劝农授学、教化民众、移风易俗,或借官员和释道人士的力量产生种种“保民生”的举措,使当地渔家也跟着受益之外,他还纯以个体的“小动作”,让单个渔民家庭或单个渔人受惠。
如晚年在儋州时,有“儋耳鱼者,渔于城南之陂,得鲫二十一尾,求售于东坡居士”。他当然是带头掏银子,慷慨解囊,才有“众客皆欣然”,才有一场声势浩大的“城北放鱼”。
尽管他不一定是嘴馋,也不一定想吃鱼,或也不需要去放生,但有渔民因一时的钱财之需,已兜售到门口来了,他还是愿意解对方燃眉之急。
从当地渔民直接找来求售这一点看,苏东坡居儋不止一次当“灭火消防员”式的“收购员”。
正因为他生活在村野基层,就生活在渔民之中,他了解“水上人家”的辛劳与疾苦,也懂得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壮士穷途一饭难”“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谁家没有过缺钱花的尴尬日?他初到黄州时就曾一个钱掰成两个花,“痛自节俭,日用不得过百五十”。每月将四千五百钱“断为三十块,挂屋梁上”,每日只“用画叉挑取一块”,如此精打细算和严于自律,方解得一大家人生活而手头拮据之忧。
所以,不管是“求食”还是“求售”,甚至不用“求”,他苏东坡便乐当解围解困者。
临水而居、靠水而生,将网到的鱼换回了过日子、渡难关的钱,渔民自然高兴。而一起放生者,积了德行了善,还热热闹闹地玩一场,得到了爱的教育,自然欢欣。那么被捕上岸的鱼呢,就像他苏东坡从中原大地被远谪到荒凉海岛,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重返水乡,突然“回家”,正是死里逃生,那更是喜不自禁。
如此是“三赢”,放生现场的非凡景象是,“其鱼皆随波赴谷,众会欢喜,作礼而退”。
后世人们每读到此景,心生愉悦,便又多“一赢”。有东坡在渔乡,就多有“鱼乐人欢”的喜事。而且是,欢乐到永远。
也正因为乐于和渔樵相处的苏东坡是渔人的知己,淳朴的渔民很感恩,知恩图报,知道他这个官员、文人与一些不良官员、不义文人不一样,便对他也是倾其真心,相扶相助,于是就有了互惠的礼尚往来和千古佳话。
东坡在儋,冬天要来了他还是单衣薄衫,负薪入城的黎家小伙不仅送他可以御寒的“树皮衣”,还提醒他风寒来得早,“遗我吉贝布,海风今岁寒”;盖茅屋挖地基缺铁锹等工具时,便及时有热心的手伸过来,“邻里通有无”;小园栽植未成时,邻人就常给他送新鲜蔬菜,“荷邻蔬之见分”,有时还帮择洗干净了放上灶台……
渔家人更是为他的饮食和口业着想,不管是河鲜还是海鲜,也不论是平时还是节日,总是不忘给他分送一些。
元符二年(1099)冬至前两天,海边打鱼的人径直上门,给苏东坡赠送生蚝(牡蛎),即“海蛮献蚝”。
这对已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美食梦的苏东坡来说,简直是喜从天降。
他和小儿子苏过忙得不亦乐乎,一起动手,把生蚝一一剖开洗净,竟得数升。他还借此充分展示高超的烹饪技巧,接连搞了两种吃法。一是“肉与浆入水与酒并煮,食之甚美”;二是“取其大者,炙熟,正尔啖嚼”。
那个煮和烤得爽,那个品和吃得嗨,以至于常常回味,还“每戒过子慎勿说”,怕朝中小人来抢食。
相信,他吃出了满嘴的笑,也有了满肚子对渔家人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