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的渔家欢(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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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点我国史上文人尤其唐宋名诗人的生活发现,虽然向往、聚焦和描绘渔村渔家渔人渔舟的诗人不少,还诞生出近乎海量的诗文,也有辞官或功成后隐居成渔樵模样者,但像苏东坡那样,真正居住渔樵中,吃渔家饭、喝渔家酒、品渔家鱼、念渔人情、感渔人恩、致渔人意,有时以渔人自居,有时成渔人中一员,有切切实实的生存和体验、悟道与感怀,还是较为罕见。

苏东坡眼中有渔,也是写渔高手,其浓烈情感和高妙手法一点也不亚于其前人和后人,他用灵性之笔绘制的渔图内容丰富、精彩绝伦,所留下的相关名句也是脍炙人口,赏心悦目。

苏东坡也赞成描摹渔家,记其如诗如画境,展现以渔蓑为标的美好生活,心中无数真意,均可化风情万卷,“渔蓑句好应须画,柳絮才高不道盐”。(《谢人见和前篇二首》)

但是,苏东坡毕竟是苏东坡,他不仅与一般文人不同,在诸多方面也超越名流。他是以渔人自居,懂渔家甘苦,对于文人墨客一味讲渔夫渔翁多么潇洒、浪漫、清雅、脱俗,他是既不盲从,“一边倒”,而又有所警觉,“乐纠偏”。

东坡门生、大才子黄庭坚有《渔父》诗,极致录制渔家人的自由王国和天伦之乐:

天寒两岸识渔火,日落几家收钓筒。

不困田租与王役,一船妻子乐无穷。

有一次,他又即兴填了一首《浣溪沙》词《渔父》,乐颠颠地跑来拿给苏东坡看:

新妇滩头眉黛愁,女儿浦口眼波秋,惊鱼错认月沉钩。

青箬笠前无限事,绿蓑衣底一时休,斜风吹雨转船头。

作为宋代盛极一时“江西诗派”的开山鼻祖,黄庭坚在语言技巧方面“以故为新”,讲求“点铁成金”“夺胎换骨”,也擅长摹古、变古。此词所用比喻大胆而奇特,把静物写活了,把动态写传神了。

其词上阕意谓新妇滩如美人愁颦的黛眉,女儿浦秋水明丽如美人的眼波,月影如钩使鱼惊动。下阕化用了张志和《渔歌子》词:“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更是下足了功夫,显得自然、贴切、生动。

诗已得众人好评,词也会获得点赞吧。哪知“第一读者”苏东坡却给了当头棒喝,半开玩笑式地提出了严肃批评:

鲁直此词,清新婉丽。问其最得意处,以山光水色替却玉肌花貌,真得渔父家风也。然才出新妇矶,便入女儿浦,此渔父无乃太澜浪乎?

鲁直是黄庭坚的字,他自号山谷道人,晚号涪翁,表示倾向于做渔翁。东坡评点的意思是说,黄庭坚该词,是清新婉丽迷人,特别是用矶头眉黛愁描写山光,口眼秋波形容水色,的确颇有创意,只不过这位渔夫才下“新妇矶”,又上“渔儿浦”,未免太风流和浪漫了呀!

苏东坡不仅对同代文人敢于当面直言诗文中的不足,对史上大家作品中的缺陷或不妥不当之处,也作出批注,并努力进行修正与弥补,由此诞生了不少诗坛词坛佳话。

张志和字子同,初名龟龄,号玄真子。虽同属唐朝但晚于张志和出生为官的诗人兼画家顾况,也对“真”字钟情,字逋翁,号华阳真逸(隐)。顾是否对张的词感兴趣无从得知,但他也作有一首《渔父》词,存于世仅有上阕:“新妇矶边月明,女儿浦口潮平,沙头鹭宿鱼惊。”

苏东坡品味了张志和的词,又看了顾况的“渔夫”,云:“玄真语极清丽,恨其曲度不传。”于是“加数语”,以《浣溪沙》歌之云:“西塞山边白鹭飞,散花洲外片帆微,桃花流水鳜鱼肥。自芘一身青箬笠,相随到处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黄庭坚看到苏东坡所改写的这个歌词,当即击节称赏。且云:“惜乎散花与桃花字重叠,又渔舟少有使帆者。”由于不甚满意,琢磨了几日,进行“点铁”,遂于最后拿出自己的“金子”,捧出那首自以为很完美的《渔父》给东坡过目。

黄庭坚是有与苏东坡一比词之水平高低之意。因为两人仅相差9岁,近乎哥们儿,常在一起进行文艺方面的切磋,并互开玩笑,戏谑彼此,当作人生一件快意事,所以凡在一起,遇上事或找个事,总爱借题发挥,比试一番。

两人虽同为宋书法四大家,书艺各有千秋,但也爱“互掐”。苏东坡曾笑评黄庭坚的书法像“树梢挂蛇”,而黄则笑苏的字是“石压蛤蟆”。

这一次就《渔父》词,苏东坡改写前人的《浣溪沙》,黄庭坚以同个词牌填词,其间彼此的互说互评,也堪称是俩人一次在文学艺术上的“致命较量”,一次袒露心扉的“灵魂碰撞”。

与在书法上相互指正、各道彼此书艺特色所不同的是,这次黄庭坚只讲到了苏东坡改词中于用字、绘景上的小瑕疵,而苏东坡则点到了黄庭坚填词中于选材、内容上的大问题,即对待渔家所持的态度和情怀上存在偏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