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挂在东山,河里隐隐浮起白雾,王不得从河底升起来,爬上河岸,去找霍不老喝酒。
霍不老是下河汊的艄公,四十多岁,面前两只酒碗,青幽幽地映着月光。
王不得拾起一碗酒,虚敬霍不老,艄公点点头,拿起另一只,喝了半碗。
王不得定定地望着霍不老:“其实我完全喝不到酒的味道。”
艄公低头看着酒碗:“阴阳两途,也难怪。”
“那我怎么着了魔一样每天到你这儿来喝酒?”
“因为酒里有我的血,保你形神不散。”
王不得灰白色的脸上浮出笑意:“那我也不谢你。”
霍不老也笑:“原本无需你谢。明天哪个要着你的道?”
“一个孕妇,领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儿,你猜我要哪个?”
霍不老抱着膝盖,看看王不得,又看看酒碗,“我不猜你心思,反正不让你遂了心愿就罢了。”
王不得的笑声如同月夜间的林枭:“明日子时是我大限,若再不得替身,永难轮回。我与兄之渊源,却终是思想不起。望兄慈悯,与我解说解说。”
霍不老依旧抱着膝盖,眯眼看着王不得:“且待明夜你灰飞烟灭,我给你说个明白。”
王不得的身形在月光下渐渐变长变远,刚才坐着的地方,有河水点点而出……
说起来,下河汊挺奇怪的。
在暴雨季,水齐腰深;平时光景,勉强没过膝盖。这种程度的水情,居然会有一个艄公常年蹲在那里等生意,这算哪门子的事情?
这艄公没有船,证明他脑子可能还正常,横拖着一支长篙,河边扎一个草棚,抱着膝盖往里面一蹲,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出恭。
八里洼老一辈的人仿佛有印象,某年某日下河汊突然腥不可闻,河水变为红色。似乎就是那一天,下河汊边上多了个艄公。
这个艄公来了,下河汊就奇怪了。明明刚没膝盖的水,三天两头会有某个涉水而过的人滑倒,一倒即挣扎难起,几欲淹死之时,那艄公奔过来,把长篙一撑,救起倒霉人。时间长了,就有人给艄公钱以为报答。艄公用这钱在下河汊修一座简陋的小桥。再有人过河,就改涉水为上桥。
必然还有嫌麻烦的人,尤其夏天,偏要弃桥涉水。十之一二便要滑倒在河中挣扎难起,艄公就抡着长篙奔过来,把人救起来。总不过是一场虚惊罢了。
说这事的老一辈已然死干净了,艄公还在草棚里抱着膝盖蹲着。有被救的人曾讨问个名姓,只说姓霍。这样的古怪人,叫“霍不老”不奇怪吧!
正午时分,一个孕妇领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儿来到下河汊。
艄公在草棚下看着,慢慢站起身来。
看到远处的小石桥,孕妇领着孩子打算上桥。未至桥头,小孩似乎看到河中有鱼虾之类,顽皮心性上来,扑通一声跳到水里。孕妇站在桥上大声招呼,孩子还是撒娇,水里凉快,要涉水过河。孕妇在桥上行,男孩在桥下走,刚至河心,忽然滑没水中不见踪影。孕妇大急,也从桥上跳到水里。甫一入水,立时滑翻;张口欲叫,水流汹涌,直灌口鼻。万念俱灰间,水面上一只手突然伸下来……
艄公把孕妇放到岸边,转身要去救那男孩儿,但见河水不息,哪里还有孩子的踪影?
正思忖时,忽然看见那个孩子水淋淋地爬上河岸,踉踉跄跄走到艄公面前,诡异一笑:“兄莫忘前言。”言毕,昏倒在孕妇身边。
将近黄昏,孕妇和孩子悠悠醒来,看见自己家里人正对艄公千恩万谢……
月亮挂在东山,河里隐隐浮起白雾,王不得从河底升起来,爬上河岸,去找霍不老喝酒。
霍不老抱膝蹲在草棚下,面前照例还是两碗酒,青幽幽地映着月光。
王不得盘腿往艄公面前一坐,弯曲中指弹了弹酒碗:“跟我细说说。”艄公抬起头,竟已是鸡皮鹤发。
“自我守在这里,已逾百年。”
王不得挠了挠头:“有这么久了吗?”
“百年之前,你带众匪在上河汊杀我合村老幼。是我趁雨夜,追踪你至下河汊,适时手无寸铁,被你持利刃创我三处,眼看将死,顺水而下一支竹篙,被我抢住,戳翻你在河中,复击你头颅至裂。”
王不得又挠挠头:“怪不得我全不记得,原来是你打裂了我的脑袋。”
“我想你是何等残忍之匪首,既落水而死,心必不甘,定然千方百计寻一替身相代,以业满劫脱。我安能让你这等巨枭遂愿?”艄公低头看看酒碗,“所以我滴血入酒,让你形神不散,却又守在河边,解落水之人遭你替身之厄。我要生生看着你,生不能,死不得,看着你在我面前气急败坏,无可奈何,直至你灰飞烟灭,再不轮回。”
王不得盯着霍不老,看见霍不老也正盯着他:“那你倒该谢我,我不入轮回,你却也死不了。”
艄公摇头:“眼下或便是我死之期。我白天看那男孩落水,明明我能早些动手救他,但我迟疑了。”
王不得诧异:“为何?”
“我突然闪过一念,救完这母子,你灰飞烟灭,我胸中百年血仇是否能解?此念一转,我竟想袖手旁观。”
王不得点头:“好在,那母子终得周全。亥时将过,我大限已至,兄大仇可雪。”
“那男孩儿明明遭你毒手,怎么?”
王不得夜枭般的笑声又起:“我原意本不在此子,是想要那孕妇。堪堪得手之时,突然闪过一念,此是两命,换我一命,未免不忍。于是复捉那男孩儿,不想此念又转,那男孩子代我,在这下河汊内,零落无依。兄守在河边,岂容此子拉取替身?故而,放他生去。”
王不得拾起面前的酒碗:“兄胸中之仇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