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里的文身店不止后素轩这一处,但后素轩最隐秘。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活上见功夫,也不在乎绕几个弯。
刺青,在乎一心,巧不巧,全在手上。
来后素轩的人,大多爱其清静。后素轩的灯笼不是通红的,是粉纸上绘着刺青图案,灯光朦朦胧胧,雨夜天更是幽微,青石板的水光一泛一泛,显得巷子越发幽深。来的人不多也不少,正好。
半夜时分,李玉娘正濯手停工,打算上楼去。门帘一掀,进来一男子,一身素白,颇是奇伟。两道剑眉,蹙于眉心,肤白面红,气血旺盛,半是儒雅,半是英挺。玉娘看了,不由停下濯水的手。
“听说姑娘文身技艺超群,特来拜访。”
若是遇着别人,玉娘必说夜已深,改日再来。但现在,她回身看着这位客人,微微颔首,示意坐下。
客人拿出画像,是一美人,穿戴豪华,仿佛宫中之人。
“此一画像,可文得?”
“待我细细看来……”
玉娘观瞻了很久,虽觉棘手,却又不忍弃之。客人说文在背上。玉娘示意宽衣。若是肤色干净,绘事后素,效果奇佳;反之则容易凌乱,倒觉得是玷污。男子褪下上衣,围于腰身。玉娘不由眼睛一亮,一丝红晕掠过耳际。男子肤色白净,色纯而有微光,无一丝瑕疵,不由人不心生欢喜,便答应了。
只是,此画甚费工时,一须时日,二须心静。
男子如期而至,玉娘坐在身后,但觉其后背温润如玉,却又不同于女子之如脂如玉,别有一番硬朗,肌肉纹理,隐隐可辨。玉娘用药水擦洗干净,将动手时,没来由几分战栗。针刺下去,起初男子一声轻哼,随之默然,不知是忍着还是适应了。玉娘只听得自己心跳。男子偶有脊背抽动,玉娘问道:“痛吗?”男子答道:“没有,姑娘放心刺吧。”夜很静,室内更静,几乎能听得见对方的呼吸声。玉娘渐渐忘了男子,而男子的呼吸渐趋粗重,但又慢慢压下。偶一次,男子趁玉娘稍停之际,转过身来,眼角微笑。玉娘垂下头,当作没看见,只一针一针密密刺去。
那眼神,如春风拂面,终不能忘。
画像刺成之日,玉娘感觉自己形销骨立。淡淡的青色,层次分明,美人栩栩如生。这是她刺得最用心的一幅,可惜男子看不见。玉娘以两面铜镜互照,男子只看得朦胧背影。他谢了姑娘,付了重金,揖手而去。
玉娘怅然若失,不知是为这男子还是为这幅难得的刺青画。
自此,若有其他男子前来文身,心下不觉嗤之以鼻:以尔等浊物,配以文身,其丑陋为何如也!
许多时里,但觉茶饭无味。
忽一深夜,小巷火炬如昼,马嘶人叫,随即敲门声紧似战鼓。玉娘不知何事,外面已有人冲将进来。当头者盯着玉娘,问她可认得这幅画。玉娘一看,正是那幅美人图,立马想起那男子。当头者一个“搜”字,便有兵勇横冲直撞,玉娘又惊又气,不知犯了何事。
“他近日可曾来过?”
“文身之后,不曾来过啊。”
“他若来时,速告官府!”
“他是……”
当头者一声呵斥,扬长而去。
顿时,玉娘坐立不安,心下疑虑:他是什么人,为什么官兵查问,难道他犯了事?本来,多时不见,渐已淡然。这下倒好,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羡煞那美人,时时随他身。
一晚,玉娘收拾停当,忽一箭射入窗内,夹一纸条:子时等我。
玉娘知道必是他,不由忐忑不安,又是欢喜又是紧张。她入内室,贴了一纸花黄,对镜自照。这等人的滋味,真是撩拨煞人。
窗外,月华淡淡。小巷中,又暗又明。
她出来时,一惊,以为是幻影。只见一个背影,上身赤裸,刺青如瓷如玉,美人如喜如嗔……
“你……”玉娘上前,偷觑窗外,“你怎样来的?”
玉娘关紧门窗,掩了帘子。男子依然眉目可人,只是不知他此行为何而来。
“姑娘,能把后背的刺青洗去么?”
“不能的。”玉娘有点惊讶,“这么好的刺青……”
“也罢,反正看不见……我想胸前绣一条龙可使得?”
自此,每当子时,男子必倏忽而来。
当初,玉娘在他背上文身,不知他是何表情。而现在,面面相对,含而不露,反让人猜度。玉娘定定神,拿起针来,男子微闭双目,鼻息时而均匀,时而错乱,时而长吁一气,时而屏息静声。一会儿,男子又睁开两眼,直直地看着玉娘。那特有的气息,让玉娘心猿意马。
玉娘的针莫名地刺重了,血隐然而出。
男子一声呻吟。突然,他翻身抱住了玉娘:“好姐姐……”
终于,玉娘刺完了这条云中龙。它就像眼前之人,腾挪飞奔,见首不见尾。
“你带了我去吧!”
“我会再来的,你稍待几日!”
“不,我现在就要跟你走!”
男子沉吟片刻,突然说了声:“好吧,带上你的文身工具!”
偷偷出了小巷,夜色朦胧。于一僻静处,解得一匹白马,男子托玉娘上马,然后翻身而上,避过大道,专挑小巷,在城中走迷宫一般,让玉娘不知身在何处。
“我要让你文遍我全身!”
“为什么?”
“只有你针刺我时,我才觉得自己活着……”
天亮时分,出了长安城,但觉天地宽大。跑着跑着,人越来越多,全是官兵。终于,他们被围在了中间。
“公主,三郎找到!”
李玉娘忽然发现,眼前这个贵妇,像极了男子背上所刺之美人。
“把这小贱人带走,凌迟处死!”
“不要!”
玉娘连拽带拖被押下。没走多远,只听背后一阵惊叫,转身一看,只见公主倒在地上,身上插着一柄剑!
三郎后背,也插着一把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