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母邓徐氏

她没有名字。

只知道自己姓徐。10岁前,在父母跟前,依排行,被唤作“二毛”。不满十岁,作为童养媳,跨进邓家门槛,依照未圆房的丈夫排行,改作“四毛”。这个“毛”字,念轻声,是尾音,衬词,无实际意义。

这个被未来的婆婆和嫂子们唤作“四毛”或者“徐四”的小女孩,就是我的祖母。她们对黄皮寡瘦的“四毛”,没有一点好感。

那时候,女孩子最要紧的是要有一双小脚。这件本来由母亲或姐姐帮助的事情,离家后由婆婆和嫂子来“帮忙”,执行过程中就多了几分残忍,少了几分温柔。“帮忙”的人恨不得毕其功于一役,将手中的白布勒紧、勒死,把正在成长的骨头勒碎、勒酥。她忍住钻心的疼痛,痛得在床上打滚,但是不敢哭出声。因为她懂得,小脚就像女人的衣饰,这份苦,必须吃。

日常生活中,洗衣、煮饭、做针线,农忙时节插秧、割谷、收麦,她一样都不少干。数九寒冬,家里其他女人,都不想起床做饭,婆婆吼:“四毛,把黄心菜和蒜苗拿到塘里洗干净!”她赶紧揉揉发涩的眼睛,把菜提到池塘边,砸开冰窟窿,在水里一片片地摆净,任刺骨的冰凉,穿透全身。炎炎烈日的三伏天,棉花和荒草竞相成长,大嫂不客气地喊:“徐四毛,你再不去媷草,草都把棉花埋住了,看你冬天穿啥?”男人赶早打柴,鸡叫三遍起床煮饭的是她;逢年过节,一家人衣物缝洗浆补,熬到半夜睡觉的还是她……

她隐忍着,隐忍着缠小脚钻心的疼痛,默默地做家务;她盼望着,盼望着在外当兵吃粮的夫君,早日回家圆房,为自己撑起一片天。

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等来的,是一个晴天霹雳:丈夫为避战乱,独自去了江西,并在那里娶妻生子。

她想逃离这个世界,可是眼前身后已没有任何退路。

娘家仅剩一个未成年的弟弟,没有其他亲人为她撑腰,她没有地方可以去。命运留给她的只能是暗自饮泣。

她承认,这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的!

公婆征求她的意见:以邓家女儿的身份,把她嫁出去。

她说:我生是邓家人,死是邓家鬼,哪儿也不去!

公公最后确定,由她独立门户,把大儿子家的老三过继立嗣,为她养老送终。

就这样,一位没有事实婚姻的女孩,经过家族成员之间一个庄严的仪式,突然间由受气的媳妇,变成了执掌家庭的一家之主。从此,她不仅要履行母亲和婆婆的职责,还要守住这份家业,让这个家庭血脉延续。

我不知道,祖母当时是怎么想的,她对于自己的能力和水平,是否有足够的认知。管“儿子”,有现成的家规礼数,有远亲近邻的帮助,相对容易。可当婆婆管儿媳妇,绝不是一件小事。新社会的女孩子,接受了自由平等的观念,再用“三从四德”的观念要求她们,肯定不现实。加上儿媳妇性格刚烈,不愿意服从指挥,日子便过得疙疙瘩瘩。

我的出生,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家庭矛盾。深夜子时,当我亮着嗓子挣扎着小手向这个世界报道,祖母将我的乳名定为“光”,学名最后一个字叫“太”。宗亲说,祖母完成了延续邓氏血脉的任务,孙子为她在去世的公婆面前,争了光,还要让孙子铭记曾祖父母(我称太太)的恩德。祖母听到这种议论,始终微笑不语。

身材魁伟、性格内向、为人谦和的父亲,夹在两位亲人中间,既不能和养母顶嘴被视为不孝,也不能压着妻子不让她说话,整天沉默不语。1966年,信阳大旱,父亲在车水过程中,因劳累过度,离开人世,距离我出生,仅仅964天。

没有男人的家庭,顿时失去了顶梁柱。

无论如何,日子还要过。母亲忙于应付田地里的体力活,平常带我的任务,就落到祖母身上。我自出生100天开始生病,母亲把我抱在怀里,总感觉肚脐眼往外冒热气。祖母在厨房里,取3根筷子,放在盛一小半水的碗里,撩起水让筷子在碗里站立起来,嘴里不停地祷告,求阴间的先人保佑我孙子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您的恩德他永世不忘,等他长大为你们烧纸敬香。疾病导致营养不良,我整天一副病恹恹的样子,祖母三天两头请大夫到家里来,不是给我扎银针,就是让我吃中药。母亲后来说,为我熬过的药渣,够装几麻袋。因为肠胃还好,我吃饭比较挑剔,只吃米不吃面。祖母便想方设法找来大米,熬成汤,一勺一勺地喂。

母亲还完了父亲去世时家里欠下的债务,另外组建了家庭。我便成了祖母身边唯一的依靠。1969年泼河水库建成蓄水,我和祖母被异地安置到10多里外的大余湾。

按照政府规定,我和祖母属无劳动能力、无生活保障的“五保户”,可是搬家后,吃、穿、住、医到最后的葬,一样也没有保。祖孙俩刚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没有住房,暂时借住在村民家,夜晚,一只蜈蚣爬进被窝,把我咬了一口,无法止痛,我硬是啼哭了一天一夜;搬家时,原来的生活用具被损坏,只好东拼西凑或者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