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和闺密阿秀聊天,她将一件久郁心中的憾事讲给我听。阿秀告诉我,父亲去世三年了,是被一场肺炎夺去了性命。父亲患病期间太痛苦,发热干咳,呼吸困难,心肺功能全部衰竭,治疗期间一直靠输液和吸氧维持生命。父亲很刚强,整个治疗过程从未大呼小叫,稍微有点儿精神便以笑示人,唯恐增加亲人的担忧。患病后期,父亲输液困难,几乎连针都打不进了,他只能偶尔抬眼看看家人,多数时间都在闭眼昏睡,安详而从容。阿秀说,每次看到父亲掩痛硬撑的模样,她都想贴近他的脸颊待一会儿,或将他拥入怀中暖一暖,借此帮他减轻一点儿疼痛。可惜的是,阿秀的这种行动始终未能实施。原因很简单,阿秀是奶奶带大的,幼时一直生活在乡下,八岁后才随父亲进城读书。生命中的这段成长空白如一道堤坝,隔绝了父女间最本真的亲近感。如今父亲已经过世,她的这种遗憾再也无法弥补。说到这里,阿秀在电话里呜咽起来,弄得我也瞬间双眼潮湿。为掩饰尴尬,我只得悄悄关掉手机。
静倚床头,想起我和父亲间的故事。我的父亲是名警察,长年在外地执勤,错过了我的许多重要成长期,就连我的中考、高考也未能陪同。所有这些,助长了我与他之间的陌生感。我俩父女关系的渐渐相融,始于我结婚生了宝宝之后。那时的父亲已然退休,隔代亲的缘故,他对我的女儿格外疼惜,俩人见面总是嬉笑打闹,又亲又抱,纵情玩乐。说实话,每次看到他对女儿的宠溺和娇惯,我的心里都会暗生妒忌。
所有的老去都是在不知不觉中进行的,父亲也是如此。身体向来很棒的他,年过七旬后突然记性变差,总是丢东忘西,腿脚也明显变慢,走路跟不上趟儿,还总是莫名其妙地弄伤自己。去年秋天,父亲在老家帮邻居收玉米时,不慎用镰刀割破了手腕,造成右手大拇指的筋腱割断。接筋手术是在县医院的门诊进行的。起初以为是个小手术,只要在手腕处豁开一个切口、再将断掉的筋腱接在一起即可;手术中途才发现问题有些严重,因延误了最佳接筋时机,导致筋腱内缩厉害,只得将腕部的皮肉全部纵向划开才能接好。面对血淋淋的接筋现场,我吓得怔住了,不知所措。父亲很果决,他先建议医生补打一支麻药,随后将头扭向一旁,示意医生即刻开刀。我马上缓过神来,猛地冲向父亲,用弓状的身体全力遮住他的视线。那一刻的我相当勇敢,却不够温柔。在当时,我完全可以拥住父亲的双肩,将他侧抱在怀里,然后将他的整只右手臂探到外面,任由医生去实施手术。这样的话,既会遮住恐怖的流血现场,又能给父亲送去最温暖的呵护。可我没能做到。我与父亲之间从幼年起形成的那道堤,终是难以破防的。父亲的接筋手术很成功,他对我的“护驾”般的陪护心存感激,可我每每想起此事,心里总会暗生愧意。
时光温柔,依序前行。如今的我终于知晓,某些拥抱不是不愿给,也不是给不起,而是因袭了某些固有习惯的制约,导致该给的时候不知安放何处——便如我对父亲的拥抱。好在余生很长,尚有拥抱可等。后续的岁月里,我坚信我会循着感恩的步伐,在无须预约的某个时间节点,坦然送给父亲一个拥抱,扎实,温暖,蓄满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