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爱情

1963年春,在走向洞房的路上,从抬脚开始,母亲就决计要逃跑。

路很长,要上坡下岭,要过河蹚水,在我的太姥爷看来,把孙女从一座孤山岭上嫁到三十里外可以吃上稻米的平山坳,是他做出的最正确的决定。虽说近40口人的大家庭早已分崩离析,可在他的小家里,他仍然是说一不二的绝对权威。太姥爷坚信,精心排测过的红庚八字,一定能够给他的孙女带来红彤彤的未来。

山长水阔,看上去到处都是路,实际上却无路可走。母亲走在逼仄的山路上,走在一群年长于她的陪嫁人中间,慢慢开始绝望,慢慢放弃了下定的决心。且不说她能否跑得出亲戚们的视线,单说在她从来没有涉足过的荒野里,即使随便迈出一小步,也极有可能瞬间就被大山大水给吞噬。

她还从来没想过死,因为有个人让她舍不得死。

那个人就是我父亲,她比他大一岁。每次我的小脚姥姥回娘家,母亲总是跟着。虽然山水相隔,每年相聚的机会并不多,但在这不多的时间里,年龄相仿的他们,很自然地就玩在了一起。他们先是满山跑着追逐打闹,后是形影不离地放牛、砍柴、打猪草,及至十五六岁时,两个人便开始躲着对方了。

她要么跟在长辈们身后,要么扎在表姐表妹丛中;因上学而早出晚归的他,更是表现得与她泾渭分明,每每经过,他都会与其他人匆匆打声招呼,唯独不跟她有哪怕一秒钟的目光交换。

他的目光都隐藏在那棵巨大的松树后。

不知活了多少年的松树,永远站在拐过垭口不远的地方,也站在她和姥姥来回必经的路旁。辞别众亲戚返程时,只要靠着松树放有一根黄栌木棍,她就知道,密集的绿色松针里,一定窝着一双热切的眼睛。这原本是他的拿手好戏,也是他们游戏时的高阶部分—捉迷藏的最后,他总会挂在松树的枝丫间,扬扬得意地吹口哨;她则眼巴巴地在树下仰望着他。按照他们的规矩,只有亲手捉住对方才算胜利,所以,每次终了,她都是输掉的那一个。作为补偿,他会砍一根黄栌木棍,把它削制光滑,作为她返程路上的手杖,一来可以驱蚊、防蛇、打狗;二来,晾干的黄栌木是上好的引火柴,带回去用,她早起生火会变得容易许多。

随着年岁渐长,孩童时代的游戏早已终止,但属于他们的暗语却流传了下来。姥姥每每都很惊奇,觉得自己运气甚好,回家的路上总能得到一根上好的黄栌木;而她,却只敢低头望着姥姥的小脚,踩着碎步疾走,连呼吸都得轻了又轻,一直等到翻过了红旗岗,才会放开手脚,因为她知道,那个高高坐在树上的人,这下真的看不见她了。

可就在她20岁的那个春天,她还是迎来了被决定的命运,被裹挟着,机械地走进那桩指定的婚姻。她暗暗期待的半路劫婚或者某种意外,都没有出现。少不更事的他对很多事情并不知晓,以为她会一直等着他,等到他年满22岁。

他全然忘了,家庭成分不好的她根本做不了自己的主,自由恋爱的新风想要吹入那样的家庭,并没那么容易。我那耳聪目明的太姥爷,早已看出他俩之间的端倪,所以那场出嫁既匆忙又隐蔽。在她得知自己要出嫁的消息的第三天清晨,就被披挂上了寒碜的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