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爱情(2)

她等不来解救,就打定主意自救。头磕了,洞房也入了,亲戚们安安心心打道回府了,但她就是不让新郎近身。她上过不到一个月的学堂,大字识不了几个,但听饱读诗书的我姥爷和舅舅讲过诸多历史故事传说。那些历史中的烈女像恒明的灯盏,照耀着她的从容和笃定,她一夜一夜握着剪刀,随时准备刺向自己。“他也好可怜。”这是她后来向我讲述时,反复说的五个字。因为在她的认知里,新郎和他的母亲“都是善人”。他说,她若实在不同意他也不勉强,但请求她不要总是拿着剪刀。她同意了,前提是允许她独自居住。

他觉得很丢人,若是答应她的要求就相当于将自己的隐痛公开了;但他又舍不下她,总以为时间长了,她自然会回心转意,所以他还是同意了。可是他错了,她从没有对他有过心,从没有对他有过意,她的心和意,全在那个他那里,又如何能回心转意呢?果然,她竟连与他在同一屋檐下都不肯,而是自己动手,远远地搭了个茅草屋。他家人丁不旺,母亲42岁才生了他,四年后父亲因肺病去世,从此母子二人相依为命,贫寒之境可想而知。她不忍增加他们的负担,就自己开荒,种蔬菜,也种玉米,队里该上的工还是上,该挣的工分还是挣,该问候婆婆也一天不落,做了什么好吃的,也一定要端过去孝敬,有需要缝补浆洗的,她也都一应承担了。

婆婆着实喜欢这个端庄体贴的儿媳,便一味责怪自己的儿子,常常驱赶他到她那里。而他只能在屋外徘徊,因为那把亮晶晶的剪刀,从未离过她的身。仲夏时节,天气喜怒无常,某天半夜,狂风骤起,茅草屋被撕扯得厉害,她起床查看,准备弄些木柴加固一下,一出门,却看见屋旁一个黑影。不待她出声,他赶紧咳嗽了一下,一边继续往屋上铺东西,窸窸窣窣,在呼呼的风声中,那样细碎的关切像密实的弹雨一样,突然击中了她。

她痛哭了一场,把长久以来积攒的脆弱与坚强、委屈与甜蜜,统统告诉了婆婆。在婆婆的怀里,她苦心孤诣守卫的青梅竹马的爱情曝光了,她残存的那点儿地主家小姐的骄矜丢失了。她只希望尽快结束这一切,不要耽误了这么好的一家人。

难在太姥爷这道关。先是她的丈夫去说,太姥爷骂他无用,说看他长得一表人才,原来是个绣花枕头;然后是姥爷小心地替女儿求情,太姥爷一烟袋打在他的腰上,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谁再敢提试试看;最后是她的婆婆远道而来,亲自上门请求解除儿子的婚姻。

太姥爷再三问:“亲家真的情愿?”

婆婆说:“强扭的瓜不甜,我只有这一个儿。”

太姥爷长叹一声:“我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这回倒是把大家都亏着了。”

母亲近五个月的婚姻终于结束了。太姥爷认为休过婚的女子不具备挑拣的权利,所以对父亲的求婚也就默许了。三年后,父亲与母亲领了证,如愿成为合法夫妻。

他们的爱情和婚姻是如此惊险,不过好在都过来了,但我还是忍不住替他们担心:“如果婆婆不开明呢?如果太姥爷不同意呢?”他们两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良久,母亲说:“那就不结婚了。”父亲瞪着她:“你的意思是要跟王佐成过一辈子?”母亲“嘁”了一声,说:“我说的是不结婚。”父亲紧张的面部肌肉明显松弛下来,摇晃着脑袋说:“就说嘛,我在茅草屋外守过几回的,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耄耋之年的他们像两个天真的笨小孩,对我的“残酷”询问没有丝毫敷衍,回答得竟如此老实、如此认真……那一刻,我真的看见,他们的白发胜雪,积聚着他们彼此一生的皎洁如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