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落的太阳

一抹夕阳穿过玻璃窗,投射在客厅洁白的墙面上,泼洒出一幅绛色水彩画。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站在窗前,一动不动看着这通红的景象,四周一片空旷,蓝色的风吹了进来,《草原上升起的太阳》的旋律如瀑般流泻着,一遍遍将我的心淋湿。

父亲去世后的许多个黄昏,我总会不由自主地置身于这样的情境,将悲伤放逐。如果说记忆是有颜色的,那么关于父亲的记忆就是蓝色的,那蓝和天空一样明净,和大海一样深沉。落日渐渐隐去,与苍茫暮色一起,随之,记忆的那一抹蓝,从四处涌来……

孩提时的我,是个黏人的孩子,每晚一定要趴在父亲的肩头。父亲抱着我,用他那宽厚的手掌抚拍我的后背,轻哼着《草原上升起的太阳》,随着缓缓移动的脚步,夜向深处走去,我终于在他的肩头沉沉睡去。年长日久,这旋律不知不觉便刻入脑海,成为我生命里最绵长的摇篮曲。

时光流转,定格在开满太阳花的后院,这是我年少时的乐园。花影缤纷里,父亲教我从简谱到一字一句跟唱:“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草原上升起了不落的太阳。”歌词如画,使我对大草原心怀憧憬。多年后,当我如愿踏上辽阔的草原,手持缰绳立在夕阳下,真实地感受着“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浩渺,竟仿佛带着前世的记忆,有一种似曾相识的震撼。

回忆落进书房,我看见父亲伏案的清瘦背影。临西的四楼,那是我们的新居,书柜里摆满了名人选集、古文书、高等数学,以及与农林水相关的专业书籍,置身书海,仿佛与大海拥抱。无数个周末,无数个夜晚,父亲独自在知识的海洋里畅游,或阅读,或写作,他喜欢一个人的安静与沉醉。

夏日的傍晚,我拿着财校录取通知书,惴惴不安地走进书房。父亲看着我,声音低沉:“真的决定不复读了吗?”我点头,我是多么厌倦那些没完没了的考试。父亲不再说话。良久,几滴泪从他的眼里流了出来,夕阳的余晖洒进来了,他的忧伤那么明晰。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落泪,也是第一次背离了他的期望,但他还是尊重了我的选择。多年来,这个画面始终在我的心里抹不去……

思绪奔涌,时光在迅速地跳跃、转动。黑白光影里,我看见父亲披衣站在大片稻田边记录着什么,黑色的发丝在秋风里飞扬。那一年,他的调研成果让农民的收入获得了极大提高。又看见退休返聘的父亲,在深圳平湖孤独、忙碌的身影,在大雁塔、中山陵、武侯寺……他行走的背影,始终那么清瘦,那么挺拔,恰似父亲为官的一生—两袖清风、清廉正气。

每次想念父亲的时候,我就这样一桩桩、一件件地回忆着,回忆已经消逝了的幸福,回忆他的音容笑貌,还有他的点点滴滴。那么近,又那么远。

自父亲步入耄耋之年,我就开始尝试做各种心理建设,反复思考生命的真谛与意义,试图修得一颗从容心。然而,终是不能。哪怕是陪在父亲身边的幸福时光里,心里也会莫名地患得患失,想到眼下的一切将会永远消失不见,那种失去之痛便像一个巨大的深渊将我吞没,仿佛黑夜已经提前到来。

曾经那么长的岁月里,父亲就像太阳,照耀我归家的路,永远在故里等我。怎会料到,父亲熬过了最寒冷、漫长的三年,却在冰雪消融的春天离去。那时,我刚从墨尔本探望女儿回国,还没来得及把团聚的快乐与他细细分享,他就走了……

想起那个拼命往家赶的暴雨天,心里便有无尽的灰。冥冥之中,我似乎感应到了父亲的召唤,顾不上天气预报下午有暴雨,我匆匆吃过午饭就往家赶。从我启动车的那一刻起,噼啪的雨点就落了下来。一路上,雨越下越大,疯狂的雨雾遮蔽了高速公路,有那么一刻,甚至觉得车都开不动了,无助和恐惧包围着我。我的心里却只有一个念头:快回家,爸爸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