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父亲

每逢佳节倍思亲。过了春节,一转眼就到了正月初五,俗称破五,更是父亲九十岁的生日。父亲和娘早已离我而去,虽然双亲时常在心里、在梦里,但在这特殊的日子里,更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爹,娘!在天堂的你们还好吗?”总想给父亲写一些文字,但思绪琐碎,难以下笔。在这灿烂烟花怒放过后沉寂的深夜,父亲从天国缓缓走来,浮现在我的眼前。

寒门苦子

我的老家在渑池县洪阳镇石盆村,因四面环山,中间低凹而得名。我家的大门口有一棵大可两抱的四百余岁的皂角树,一条无名小河从我家门前缓缓流过。小村山环水抱、民风淳朴,宛如世外桃源。

我们石盆侯姓先祖,自明永乐十四年(1416)从山西省洪洞县走到石盆村树林山下定居。从先祖一世开始,到父亲这辈,已繁衍至十九世。父亲这辈以上十代人,排辈的字为“昌、时、天、祖、君、永、之、定、万、世”,父亲为“世”字辈。我猜想,父亲的名字是太爷爷取的,因为这个“斌”字很讲究,文武双全。太爷爷是读书人,识文断字,做过私塾先生,这个讲究的名字应该是太爷爷对他的孙子的寄托。父亲的小名叫“续子”。爷爷是二十岁因病去世的,那年奶奶二十一岁。爷爷去世半年后,父亲才出生。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一个四面透风的破院子,生活了三代四口人,太爷爷、姑奶奶、奶奶、父亲。姑奶奶出嫁义马南河村舒家河后,三代三口人在这个破院里又生活了十多年。用奶奶的话说,三四口人住在这个破院里,孤寂得像星星一样。父亲的出生给这个残缺的家带来了生机和希望。一个破院,一个书生爷爷,一对孤儿寡母,这种光景,该是怎样的难挨。好心人曾劝奶奶带着儿子改嫁,但奶奶是很有主见的人,她执意留下来,要把父亲这个单根独苗拉扯成人,为侯家延续香火。我听说,父亲的小名是目不识丁的奶奶起的,“续”是延续香火的意思,至于“子”字,我想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我的老家洪阳和新安一带的人不太讲究,给孩子取名时找一个字,再配一个“子”字;另一种可能是奶奶把这个“子”字当孩子、儿子讲,这种说法可能与父亲的身世更贴切。

太爷爷是个穷读书人,在我的记忆里,太爷爷总是坐在堂屋前檐下,戴着老花镜,捧着纸张发黄的线装书,抑扬顿挫地诵读。太爷爷一生置办的全部家当就是一个用来写字的条几、几个砚台,以及一摞一摞线装书。太爷爷一生连一个鸡窝都没垒过,更不用说盖一间房了。太爷爷兄弟四人,他排行老四,分家时,他分到了村西头儿的粉房,本是一大家人磨面的地方。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父亲从小就挑起了家庭的重担。

父亲九岁那年,部队的士兵为了往南大岭送粮,看上了我家唯一能用的小骡子。小骡子把粮食送去还得牵回来,来回几十里路,翻山越岭,爬沟过坎,一家三口人,没一个顶用的。三口人大眼瞪小眼,只有让九岁的父亲去完成这个任务。那天,天还下着雨,脚下满地黄泥。父亲好不容易牵着小骡子把粮食送到了地方,一个调皮的士兵跟父亲开玩笑,让父亲把骡子留下,自己回去。父亲把小骡子的缰绳在手上缠了几圈,在地上撒起泼来。这时,一个穿着和士兵不一样的衣服的人走了过来,凶了士兵几句,给了父亲一些盘缠,打发父亲返程了。这是父亲的讲述,为考证这个事,我查阅了新安县志,访问了铁门镇的相关人员,都没有得到可靠的佐证。

从我记事儿起,我家院里北边有三间大瓦房,西边有三间瓦房,东边有两间瓦房。后来听老人说,北边的大瓦房是父亲十九岁时盖的,西边的瓦房是父亲二十岁时盖的,东边的瓦房是太爷爷的祖业。在那个年代,盖房用的石头得一块一块从河滩往回背,椽子和荆条得一捆一捆地从仁村马跑泉附近的山上往回扛。怎么也想象不到,父亲是怎么在两年内把这两幢房子盖起来的。

父亲和爷爷没有见过面,连爷爷的骨头都没有见过。按老家的风俗,若是遗腹子,父亲的骨头是不能让儿子见的。2003年12月,奶奶去世。需要将爷爷和奶奶合葬进老坟,本家的叔叔和哥哥们就把爷爷的墓挖开了,经历了七十年的风雨,爷爷的白骨早已和黄土融为一体。我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爷爷的遗骨和干硬的土块分离,小心翼翼地放在小匣子里。父亲始终没有见到他的亲生父亲,想必这是父亲一生最大的遗憾。

父亲是遗腹子,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度过了那段风雨飘摇的苦难岁月。奶奶无论有多艰难也要把父亲拉扯长大成人,父亲也从小立志要对奶奶守孝报恩。父亲从小读过《三字经》《弟子规》,对孝道有着自己独特的感受。父亲常对我讲:“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父亲还说,“出必告,反必面。”听父亲说,他有好几次出去工作的机会,一次好像是义马煤矿上,一次好像是山西省夏县农科所,但想到孤独的奶奶,他都婉言谢绝了。父亲只要在县内,不管天多晚,摸黑也要赶回去。父亲知道,无论多晚,奶奶都会拄着拐棍坐在家门口东南路边那块黑不溜秋的石头上,佝偻的身子前倾着,半眯着双眼,望眼欲穿地等候她相依为命的儿子。为了不在外过夜,父亲经常走夜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