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父亲(2)

奶奶有严重的支气管炎,还有胃炎和风湿性关节炎,父亲对奶奶的病非常挂心。奶奶只要稍有不舒服,父亲就四处给奶奶求医抓药。父亲经常请医生到家里给奶奶治病。寒门出孝子,父亲这棵被风吹雨淋的独苗,在奶奶的护佑下,顽强地生长,并守护着奶奶和这个日渐兴旺的家。

小村里的全把行

在那样不堪和困顿的岁月里,奶奶还让父亲读了五年私塾。父亲有私塾的底子,在村里算识文断字了。父亲和我讲道理时,《三字经》《弟子规》里面的句子随口就来。父亲有天赋,还干一行,爱一行,钻一行,在农村算是全把行了。

父亲的毛笔字虽然不是太好,但也拿得出手。父亲在煤窑沟矿上干过会计,打得一手好算盘。我上小学的时候,父亲也教过我打算盘。“三下五除二,三一三十一”,加减法还行,乘除法我就犯迷糊了。

父亲在村里称得上是能工巧匠了,最拿手的是方地场和泥瓦匠。方地场其实就相当于现在建筑行业的规划放线,要把地基规划得方正和水平。村里谁家需要盖新房,就上门来请父亲去方地场。父亲指挥着小工在计划盖房的四个角插上木橛,缠上白线绳或麻线。父亲端着水平尺指点着两头的人上下挪动线绳,直到水平为止。父亲求房基的方正从来没用过三角尺,手拿一截儿短线在四个角比画着,指点着角上站着的人左右挪动线绳,直到方正为止。方地场虽看似简单,但一个村子能够操作的人并不多,三五个人而已。父亲是高水平的泥瓦匠,村上能上手的泥瓦匠并不少,但能够揽下挂砖墙、把角、瓦房顶叠屋脊的工匠少之又少。在我的记忆里,全村也仅有父亲和乱子叔、富现叔几个大工匠能够胜任。起屋盖房是村人一辈子最大的事情,不管是方地场还是泥瓦工,只要乡邻们一张嘴,父亲就放下手上的活儿,掂着水平尺或夹着瓦刀就去帮忙了。方地场的活儿半晌工夫而已,泥瓦工总得三五天,一座座新房在父亲的手里起来了,自家的活儿却堆成了堆。特别是夏季,锄过的玉米地、谷子地,十天八天不见,野草又疯长起来。任凭荒了自家的地,但只要乡邻们一招呼,父亲又毫无怨言地去了。

在我们这个小山村里,父亲也算是多才多艺了。父亲会领戏,也就是业余剧团团长加导演。冬闲的时候,春节一天天近了,在父亲的张罗下,一场场大戏开拍了。拍的是样板戏,《红灯记》《沙家浜》等,荫南姑父演李玉和,三姐和仝家嫂子演李铁梅,现子叔演郭建光,李奶奶、沙奶奶和阿庆嫂的角色记不清了。去拍戏的人不挣工分,也不挣工钱,纯属个人爱好和奉献。父亲不是村干部,也不是生产队长,领戏真是个难事。父亲脾气不好,还有要求,经常为拍戏得罪人。三姐就经常在戏场上被父亲吆喝,甚至挨父亲的打。小时候,比我长几岁的几个同学经常在我的面前学着父亲唱戏的模样取笑我,让我很难堪。我们村不唱戏的时候,邻村的德厚村会邀请父亲去拍戏,我也跟着去过几次。德厚村比石盆村大得多,戏楼在村东头儿的小学校里。父亲被请去拍戏,我能够感受到邻村人对父亲的尊重。父亲还会拉板胡,板胡是豫剧伴奏的头道弦,在戏开演的时候,父亲也会拉着板胡伴奏。我不知道父亲从哪学来这么多东西,我百思不得其解。

父亲还会打猎。寒风彻骨的冬夜,父亲就约了同伴去北坡上打猎。往往在睡梦中,奶奶把我姐弟们喊起来,让我们吃父亲打回来的野兔肉。父亲打猎回来已近半夜,奶奶为了让我们吃上野味,连夜做好兔子肉。等我们睡眼惺忪地爬起来,几碗香喷喷的野兔肉已放在我们面前了。

大概是1985年吧,父亲带着我在楸树沟种了四亩六分的西瓜。西瓜马上要成熟,我和父亲在瓜地的南边搭起了瓜庵。刚下过一场雨,晚上我和父亲睡在瓜庵里看瓜。夜半,父亲的一声吼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朦胧的月光中,父亲大吼着“别走”。可能是邻村的孩子们在我们村看完了电影,在回头的路上,借着月光,看见了我家的瓜庵,想顺手牵羊摸几个西瓜,不料被警觉的父亲发现了。我知道父亲的暴躁脾气,这一声吼,把我吓得心揪成了疙瘩。第二天早晨,父亲才说是吓唬人的。我长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父亲不仅是个种田能手,而且在农业科研方面还钻研出了名堂。1972年,大队从三个小队抽调了几个社员成立了农业科研站,村里人叫试验田,父亲是负责人。科研站在村东南方向的大路边,五六块地,十来亩,南边邻河,西边邻着一队。父亲盖起了两间工作房,这两间瓦房什么时候盖的我并不知道,但从我记事儿起,我和弟弟就经常去那里玩耍。印象最深的是房里有好多做实验的化学器材,酒精灯、滴管、装种子的玻璃杯……应有尽有。父亲带着人在房子的西边打了一眼大口机井,我和小伙伴们都围在井口上看稀奇。后来,父亲又在大队的支持下,用老母猪寨的青石在东场边上盖起了一排五间的窑式大平房。这个设计样式是父亲去新安县时看到一处这样的房子照葫芦画瓢“移植”过来的。父亲是个有心人,出差开会、外出参观时处处留心。这五间青石砌成的窑式大平房成了村里的地标。如今,这五间窑式大平房已走过近五十年,虽历经风雨,但依然坚强地挺立在村口。每每从这里路过,我都会想起父亲,当然还有我青涩的童年

记得科研站和父亲一起工作的有南石盆的玉成伯、海川叔、妞子奶奶、北石盆的改凤姑、爱荣姑。后来,他们都成了农业科技的能手。父亲专攻小麦育种方面。虽然我去农专读的是农学专业,但对小麦育种还是半懂不懂,更别说实践了。可父亲一个仅念过五年私塾的农民,聊起小麦育种,一开口就是遗传、变异、自交系、杂交种这些专业的名词术语。父亲的手边放着农学家李德炎编写的《小麦育种学》,绿色的封面,16开本,近砖头般厚。在这几块被父亲和同伴们整理得水平如镜,地堰用石头砌得规规整整的试验田里,父亲和他的同伴们创造了小麦亩产过九百斤,棉花皮棉过百斤的奇迹。试验田的成功经验,迅速在全村推广开来。全县参观学习的队伍也纷至沓来。父亲还选育出了两个小麦品种,命名为“石选1号”和“石选2号”,在全县还推广过几年。父亲的成绩得到了上级的充分肯定。父亲经常参加渑池县和洛阳地区的会议,在大会上介绍经验。父亲最风光的一次是参加了1978年河南省的科学大会,会议好像有十天左右,父亲回来时牵回了上级奖励的戴着大红花的南阳黄牛大种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