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父亲(4)

父亲从没闲过一天。绝大部分人家除夕只有贴春联这一件事了,可我家不一样。除夕和大年初一去场里铡草基本是我家的专利。纵使我们有千般万般的不情愿,我们还是跟父亲去了。人家大人孩子都在家过年,我们还得灰头土脸地忙忙碌碌。

我家十口人,曾经是全村人口最多的人家。无论父亲怎样没冬没夏地劳作,都满足不了一家老小的吃穿和开销。父亲想尽办法,拼尽全力。早春树木发芽开花的时节,父亲爬到东院的大洋槐树上,拿着斧头把树枝全部卸下来,奶奶、娘,还有我们姐弟在树下把父亲卸下来的树枝上的槐花一串串摘下来,晒干。小时候,洋槐花菜吃得够够的,但也确实让我们填饱了肚子。父亲还带着我们去下河滩、下河沟捋杨树上的杨树芽,杨树芽用开水焯过,虽还有淡淡的苦味,但经奶奶的巧手,放上葱花、大蒜爆炒,依然喷香可口。

那年月,我家一年四季都摆脱不了“借”字。借锅碗瓢盆,借犁耧锄耙,借米面油盐,无所不借。春荒时,父亲出去几十斤上百斤地借粮,等到下季粮食下来了再还上。为了满足我们的上学、穿衣,父亲还经常去村信用站秋香姐那儿贷款。一次三五十块,或百八十块,贷了还,还了贷,周而复始。

严父慈心

父亲是地地道道的农村人,但父亲说话从来不带一个脏字。这一点对我来说是一个谜。一个遗腹子,应该是少调失教的,父亲却知书达理。在我的记忆里,好像仅挨过父亲的一次打。父亲对我们姐弟,虽然不打不骂,话也不多,但在家里不言自威、不骂自威、不打自威。在家里,父亲有绝对的权威和威严。我小时候觉得,只要父亲在家,空气都是凝固的。父亲在家的时候,我们大气都不敢出,更别说大声说话和欢笑了。父亲脾气躁,日子过得也艰难,无名火都发给了娘。父亲和娘生气的时候,我总感觉是世界末日,痛不欲生。

父亲有个性,是非分明,爱憎分明。在外面接触认为对的人,无论穷富,死心塌地地交往。若遇到自己看不惯的人,看都不想看一眼。父亲对这种看不惯的人,从不妥协,从不变通,死磕到底。父亲的这种一触即发的性格和对人对事非黑即白的认识,也的确在与外人的交往中产生了不少误会和矛盾,但我们毫无办法。

父亲有几个穷朋友,上庄村西崖根的抓子伯是父亲交往最深的朋友。抓子伯家在上庄村应该是最穷的人家了,但听父亲说,抓子伯也是个孝子。西崖根离我家三里多地,父亲和抓子伯经常走动。父亲在抓子伯家聊天儿,坐到深更半夜才往家赶。抓子伯去铁门赶集也经常拐到我家和父亲聊天儿,一坐就是大半天。

长大后,父亲的坏脾气和令人生畏的性格渐渐离我而去。父亲话少,我的话更少。我在家面朝黄土背朝天,当了几年地地道道的农民。我跟着父亲,种小麦、玉米、谷子,红薯、西瓜……我学会了地里活儿、场里活儿的各种把式。刚开始干农活儿的时候,没少受父亲的气。父亲在科研站时养成了精益求精的习惯,很难改变。种小麦时扒畦,父亲都是要放线的,力求做到横平竖直。娘和我们姐弟若做得不规整,父亲只要一变脸我的心里就咯噔一下地难受。犁地和种麦时牛不听使唤,我有时对父亲的吆喝也反应不过来,父亲立马就发火了。才学场里活儿时,父亲拿木锨扬场,我拿扫帚掠场。我跟不上父亲的节奏,父亲的一锨麦粒扬起,我的扫帚刚好上去,麦粒刚好落在我的扫帚上,父亲气得直跺脚。让父亲最生气的一件事让我记忆犹新。科研站解散后,父亲还和一些农业科研单位保持着联系。那些年,父亲承担着洛阳地区农科所的小麦拌种试验,一年所里给四十块的费用。在装拌过种的种子袋时,我不小心把标签装错了。父亲气得脸色大变,吼我的话我一字不差地记着。随着我和父亲的长时间磨合,我俩不论干什么活儿都能非常默契地配合了。在地里干活儿时,我和父亲可以不说一句话。犁地时,我扶犁,父亲撒肥;栽种时,我刨窝,父亲栽苗;扬场时,我拿木锨,父亲拿扫帚。我和父亲可以整晌不说几句话却把农活儿干得井井有条。记得在西坡根儿坡边地干活儿半晌休息时,我和父亲坐在坡边的石头上,父亲和我聊天儿。父亲聊国家大事,聊农时、农活儿,也聊孝道。父亲说半天,我嗯一声。那时,我心气正高,还处在叛逆期,父亲的话和观点我都不感兴趣。父亲看我没兴趣,话也说得越来越少。那几年,娘给我捎过几次话。娘说:“你爹老想跟你说话,你就是不吭声,你跟你爹说说话吧。”娘的话说得我的心里很难受,但娘越这么说,我越张不开嘴。我和父亲说话就越来越少了。后来,我每当听到《北国之春》里“家兄酷似老父亲,一对沉默寡言人”这句歌词时,我都会瞬间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