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可以磨损很多东西,比如爱恨情仇。时间也能塑造很多东西,比如让代际间的隔膜和不屑成为相互间的凝视与和解,乃至鼓舞。
前不久,我的一个朋友对我讲了他经历的一件事。两个月前,他的女儿满18岁了。在女儿生日之前,父亲问女儿要什么生日礼物。女儿说,只想要生日那天父亲和她一起去文身店刺青。女儿的请求让做父亲的感到吃惊并且为难,首先,他没想到,看上去文静的女儿竟然有刺青的愿望;其次,他没想到,女儿要他也去刺青。他说他要考虑一个晚上。
我的这个朋友已过50岁,事业成功。他曾向我坦言,20年来他很少照顾家庭,甚至经常忘记女儿的样子。在这个晚上,他开始郑重考虑女儿的请求,他觉得这个请求其实是带有挑衅的试探,还有几分刻薄。但是,他在觉得女儿荒唐的同时,突然也看见了女儿身上的自己,从前的自己。当他的事业从最艰难处起步时,他不也充满了探索、叛逆、不服输的精神吗?他决定答应女儿。
第二天,他对女儿讲了自己的决定,这下轮到女儿吃惊了,她没有想到父亲会答应她的要求。她提醒父亲说:“那你的员工会怎么看你呢?”父亲说:“我已经决定的事,不会轻易改变。”
于是,父女二人开始研究文身的位置和内容。他们先商量了位置,确定在脚踝偏上处,按中国人“男左女右”的习惯,父亲文在左脚踝外侧,女儿文在右脚踝外侧。接着,他们说出各自文身的内容。女儿说,她要文神经传导物质多巴胺的化学式。她就要离开家了,她希望自己有长久的快乐。父亲说,那一年他攀上了珠穆朗玛峰,他准备文北极点、珠峰和南极点的地理坐标。
生日那天,父女二人来到女儿预先选好的刺青馆,在文身师的引导下,分别进了文身室开始刺青。女儿为自己的刺青录了视频,并发在朋友圈,得到大量点赞,她脚上的莫尔斯电码(她改了主意)让她显得更加与众不同。她的文身在25分钟后就完成了,之后她跑去和朋友们聚会。
父亲这边的文身,用了一个多小时。在这段时间里,他由不自在到坦然面对文身师,皮肤的灼热和微痛渗透到心里,使他得以在这奢侈的时间之外的时间里冷静、清醒。这时间之外的时间降临在这中年男人惯常的时间轨道之外,可否说是时间的瞬间“出格”?
他为此感谢女儿,在智能社会和机器人时代仿佛就要轰轰烈烈地来临之时,一个18岁的孩子仍然渴望感受皮肤上真实的痛感,渴望在物质的时间里感受生命的质地,虽然这渴望有些许的虚荣心做伴。
我由这个朋友的讲述,忽然想到新近社交网络上的一批当红虚拟偶像,有的影响力和号召力惊人。有意思的是,当被问到这些虚拟人物是否会取代真实的人,成为新的时代偶像时,一个虚拟偶像的合成者却果决地答道:“没有什么能够代替真正的手、真正的眼、真正的身体,以及真正的心跳。”
我要说,还有成长、痛感、欢乐和美梦。如同今天的读者之所以需要文学,是需要真实的心跳,需要生机勃发的脸,也需要被岁月雕刻的皱纹,皱纹里漾出的真挚笑意,以及阳光晒在真的皮肤上那真的油渍。而这一切,都还要仰仗时间的养育。
文学也可以说是一种时间的艺术,是一种有能力把历史、现在和未来连接起来的艺术。古往今来,那些好的文学不是历史的骨头,而是历史丰盈的血肉。因为文学,我们才得以窥见我们的先人气血盈盈的生活和劳作、爱和忧伤、思想和思想的表情,我们才有可能在千百年之后依然有能力和他们心意相通。
如果时光是无法挽留的,那么文学恰是为了创造时光而生。文学创造出的美和壮丽,能够使我们有限的生命更饱满、更生动。当未来社会的诸多不确定形态让我们困惑时,不同代际的作家也应相信,那同时到来的一定还有蓬勃的更有意义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