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莺公路上,刚进入山路的时候,发现道路左边蹿出来一丛丛苇芒,右边也蹿出了一丛丛苇芒,然后车子转进了迂回的山路,芒花竟像一种秋天的情绪,感染了整片山丘,有几座乔木稀少的小丘,蒙上了一片白。冬天的寒风从谷口吹来,苇上白色的芒花随着飘摇起来。
我忍不住下车站在整山的白芒花前。青色山脉是山的背景,那时的苇芒像是水墨画的留白,这留白的空间虽未多着墨,却充满联想,仿佛它给山的天地间多留了空间,我们可以顺着芒花的步迹往更远的天地走去。
我站在苇芒花中间,虽不能见到山的背面,也看不到那弯折的路之尽头,但我知道,顺着这飘动的白色寻去,山的背面是苇芒,路的尽头也是苇芒。
在乡间,苇芒是最低贱的植物,因此它的生命力特别强悍,一到秋天,它就成为山野中最美的景色。
有一年,我在花盆里随意栽植一株苇芒,本来静静地躺在花园一角,到秋末它突然抽拔开花,那些黄的红的花全成了烘衬它的背景。那令我们感觉,苇芒代表了自然的时序,它一生的精华都在秋天。
有一次,我路过村落去探望郊区的朋友,在路旁拔了几株苇芒的长花送给朋友,他收到苇芒花时不禁感叹:“竟然已是秋天了!”——苇芒给人季节的感受,胜过了春天的玫瑰。
明朝才子于孔兼在《菜根谭题词》里说:“天劳我以形,吾逸吾心以补之;天厄我以遇,吾亨吾道以通之。”想找到一条补天通天的道路,可是,我们的心再飘逸,我们的道再高远,恐怕都无法让苇芒在春日里开花吧!
人面对自然、宇宙、时空的无奈,实在是无可奈何的事,豪放如李白,在《把酒问月》一诗中曾有一段淋漓的描写:“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真真写出了淡淡的感慨。人能与月同行,而月却古今辉映,人在月中仅是流水一般的情境。同样的,人能在苇草白头之时感慨不已,可是年年苇草白头,而人事已非!
少年时代读《孔雀东南飞》,有几句至今仍不能忘:“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这是刘兰芝在对丈夫表达永志不渝的誓词,竟把芦苇蒲草比作永远的磐石,令人记忆鲜明,最后仍不免徘徊于庭树之下,自挂东南枝,殉情以殁;刘兰芝魂灵已远,不能知道她心中的苇草,仍在南方的山头开放。
想到苇草的种种,突然浮起苏东坡的名句“青山一发是中原”,那青山远望只是一发,而在秋天的青山里,那情牵动心的一发却已在无意之中白了发梢,即使是中原,此刻也是白发满山了吧!
我离开那座满芒花的丘陵,驱车往乡间走去,脑中全是在风中飘摇的芒花,竟使我微微颤抖起来,有一种越过山头的冲动,虽然心里明明知道山头可攀,而青山白发影像烙在心头,却是遥遥难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