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口味简单,但要求很高,他最喜欢吃母亲做的炒大肠和三杯鸡。父亲说母亲做的炒大肠简直跟红枣一样,又红又亮,紧紧的、圆圆的。三杯鸡则是我们江西的家常菜,鸡里放一杯酒、一杯酱油、一杯麻油。
母亲虽不是大美人,但十分可爱,特别是她的幽默诙谐,为大家所喜欢。母亲的鼻子很大,用我们江西话说,就是“鼻子大,心不坏”。有个算命先生给母亲算过命,说母亲的鼻子大,是福相,嫁了秃子,秃子会长头发;嫁了穷人,穷人会发财。但凡以后她跟父亲吵嘴时,就会一边打自己的鼻子,一边说:“把鼻子打掉,把鼻子打掉。”意思是不再让父亲有好运气。母亲的乐天,主要得益于小时候外公的宠爱。
1931年8月的一天,徐悲鸿到南昌小住,父亲在朋友的引荐下去江西大旅社拜访了他。隔日,徐悲鸿到父母住处回访,当场画了幅《鹅嬉图》,画面上有只大白鹅,头顶一抹朱砂,引颈向天,红掌下几茎青草。父亲用别针把它别在中堂画上,然后送徐先生回旅社。母亲在等父亲回来的间隙,铺纸磨墨照画临摹了一幅,兴犹未竟,在青草地上又添了一只大鹅蛋……次日清晨,记者拥进家里,因前日他们没带相机,这日特意赶来拍画。母亲把自己临的画拿出来,一位记者惊叫起来:“昨天未见有鹅蛋啊,今日倒下了一蛋,神了!”母亲抿嘴一笑:“张僧繇画龙点睛,龙破壁而去;大师神手画鹅,昨日肚里就有了,一夜过来,自然生下了。”母亲的乱真之作和幽默风趣令记者大为倾倒。
这类事情不止一件。有一天,父亲回到家里,帮佣的人告诉他,有位王先生等了他好久。父亲过去一看,只见这位先生戴着瓜皮帽,留着小胡子。父亲就问:“您是哪位?”这位先生说:“我认识你好久了,你怎么不认识我呢?”父亲愣在那里,怎么也想不起来。结果王先生“扑哧”一笑,原来是母亲假扮的。母亲的幽默名声在外,许多画商、古董商都说,画家太太中,傅抱石太太是“天下第一有趣”。他们看到母亲往往比看到父亲还要高兴。
父亲从来没有让母亲穷得没饭吃,甚至对母亲的情绪变化也都很关心。母亲是父亲心里的第一人,只要一出门,他就开始给母亲写信。在日本留学时,父亲差不多隔天就写封信,不论什么细节,比如新居里家具的位置,比如与朋友相聚时各人的座次,都会写信告诉母亲。后来,在与江苏画家作两万三千里旅行写生时,也是日日或隔日写信。当时同去的年轻画家中有一名新婚者,也只写了十来封,而父亲写了三四十封,让同行者感慨不已。父亲不论出差还是出国,总会精心为母亲挑选衣物,而且只为母亲一个人买。在罗马尼亚的商场里,父亲为母亲挑大衣,找了身材与母亲相仿的女售货员左试右试,才选定。
父母的感情很好,他们之间好像有说不完的话。我记得有段时间父亲住在楼上,母亲住在楼下。晚上,母亲总要端一杯茶送父亲上楼睡觉,过一会儿,父亲又送母亲下楼来。可他们说着话,不知不觉地,母亲又把父亲送上去,他们常常这样楼上楼下送来送去,我们看在眼里,在旁边笑个不停。
二姐在一篇回忆父母生活细节的文章中写道:“南京的夏天特别闷热,我们全家在院子里乘凉,母亲常常穿一套半新不旧的黑绸衫裤,睡在小竹床上,父亲就坐在母亲身边,手里摇着扇子。两个人一边说话,父亲一边帮母亲捶腰,往往捶至深夜,直到母亲睡熟。”母亲的腰病是生二姐时落下的,二姐有多大,父亲就帮母亲捶腰捶了多少年……母亲在父亲逝世20周年的时候写过一篇声情并茂的文章,谈到父亲的家庭责任感。母亲写道:“在家庭,他上对老母,下对儿女的关心全都无微不至,有时甚至使我感到有些过分。他哪怕离家只有3天,也必定有两封信寄回来。有时人都到了家,他进门便问我:‘今天收到信了吗?我说没有。他却有把握地说:’信太慢,在路上,不相信,你等着看,邮递员马上便会送来的。真教我好气又好笑。他一生离家的时间,加起来也不满5年,家信却有一大皮箱。”
父亲有一个自定的规矩:如果不是出差在外,一定给母亲过生日,买礼物,然后给母亲画张画。而他自己从来不过生日。
父亲是1965年9月底去世的。那年夏天,他去湖南出差,当时血压已高得不得了。跟随父亲一起去的学生写信告诉母亲,说晚饭时父亲喝了很多酒,尽管很晚了,但仍说有件事不得不做。因为那一天是母亲的生日,他要给母亲画张画,那是一张很漂亮的扇面……父亲去世得很突然,顶梁柱一倒,母亲就觉得天崩地陷,一个月内完全不知所措。她从前不是一个能独立处理事情的人,但自那以后,母亲忽然具备了这种能力。
(摘自北京出版社《中国绘画史纲》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