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小说,你一读开头就会让你安静下来,比如《外出偷马》。作者一开始先描述,有一只山雀在撞击窗户,然后说他现在住的小屋位于挪威最东边,有一条河流进湖里,他在河里抓过几条鱼,有一条狗陪着他,早上起来他听收音机,听英国广播公司的节目。作者写道:“当我听新闻的时候,那种感觉跟以往不一样了。它不再像从前那样影响我对世界的看法,这或许是因为新闻出了问题,或许是因为主播出了问题,又或许是因为信息过剩。”那些新闻都是国际新闻,跟挪威没什么关系。其实,最好的生活状态就是这样,在一个小国,住在森林边上,本地平安无事,没什么新闻。
还有一部小说——《克里弗》,作者是英国作家蒂姆·帕克斯,书名就是主人公的名字。主人公是一名记者、纪录片制片人。忽然有一天,他决定放弃工作,离开家,跑到阿尔卑斯山上,到意大利的南蒂罗尔去歇会儿。他干吗去呢?他想找到寂静。可到了山上,他还是能听到风声,外界的确安静了,可他脑海中各种思绪喋喋不休。其实当我们无法安静下来的时候,噪声不一定来自外界,很大一部分噪声是在我们的脑海中产生的——躁动不安的思绪,自言自语,这些东西构成了我们的意识。
寂静和声音常常是相对的,但有些声音会让你觉得安静。1920年的一天,法国音乐家萨蒂和他的一位画家朋友在巴黎的一家饭馆吃饭,两个人想亲切交谈一番,可餐厅里有一支管弦乐队驻场表演。这顿午饭他们吃到半截,就被吵闹的音乐搅散了。过了些天,萨蒂给这位画家朋友写信:“我认为需要创造一种功能性音乐,它可以是背景声的一部分,但又不会太引人注意;它悦耳动听,可以给噪声这把匕首装上一个鞘,但又不会突出自己,还能调节尴尬的沉默气氛。”萨蒂说干就干,很快就写了一首曲子,旋律动听,不断变奏,不断重复。这首曲子在剧院中场休息时演奏,萨蒂称之为“音乐壁纸”。他发现,音乐会让剧场里的人变得安静,说话的人少了,大家都听得到音乐,但又不是在听音乐,这正是他要取得的效果。
20世纪20年代,纽约是世界上最喧闹的城市,当时就有人研究噪声对工作的影响:打字员在嘈杂环境下工作会多出7%的错误,每天会多消耗19%的卡路里。但城市里的噪声是消除不了的,人们会跟着城市噪声加快生活节奏,然后才能渐渐忍受噪声。现在,许多城市都比当年的纽约吵闹。噪声简直就是城市发展的奏鸣曲。雾霾和大气污染是我们能看到的现代生活的标记,噪声是我们能听到的现代生活的隐喻。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下,我们总会有逃离的欲望。
1869年,一位美国的自然学者去约塞米蒂国家公园游玩了一番,他看到很优美的自然景色,也看到了很多游客。在日记中,这位学者写道,游客们来到公园,就知道抓鱼嬉戏,他们面对大自然为什么不能“虔诚地静默”?为什么不能倾听一下鸟鸣风声?如果这位学者到今天的旅游胜地转转,他可能更受不了川流不息的人群,还有人群发出的噪声。我们对他人发出的噪声更为敏感,我们能够关掉自己发出的声音,比如将手机调成静音,但我们没法掌控别人的声音“开关”,这种无法掌控的感觉,让我们更焦虑、更烦躁。
你聆听过黄昏时的寂静,感受过风雨过后的那种寂静吗?夜晚的乡村小路的寂静,聚会时忽然的沉寂,还有关上门独守空屋时的安静,如果你仔细听,这些时刻都非常美。寂静散发出一种魅力,要我们去感受。很多时候,我们享受不了寂静,我们要对付各式各样的噪声,我们生活的现实世界和我们的内心世界可能都嘈杂了一点儿。所以,有时候我们会说,我们要静下心来读一会儿书,或者,读一本书让我们安静下来。
一位心理学家写了一篇文章——《每一个自我都太聒噪了》。文章中说,人们应该关注安静自我的培养,这不是完全沉默的自我,而是让那个不耐烦的自我安静下来。安静自我包含四要素:疏离意识、包容性人格、观点选择以及成长式思维。这四个要素相互交织,也是阅读者需要的品质,既关注书中内容,又能审慎地自我看待、包容地对待他人。因为读书是为了帮助我们打开眼界,不是为了印证已有的成见。要有同情心和共情能力,在读小说的时候最需要共情能力,这样才能对人性产生更深刻的理解。
美国一个录音师叫戈登·汉普顿,他有一个项目叫“一平方英寸的寂静”。他找到华盛顿州奥林匹克国家公园里的一块石头,要记录并维护这块石头周围的寂静。他将这个故事写成一本书——《一平方英寸的寂静》。书中说:“寂静并不是指某样事物不存在,而是指万物都存在的情况。它就像时间一样,不受干扰地存在着,我们只要敞开胸怀就能感受得到。寂静滋养我们的本质、人类的本质,让我们明白自己是谁。等我们的心灵变得更乐于接纳事物,耳朵变得更加敏锐后,我们不只更善于聆听大自然的声音,也更容易倾听彼此的心声。寂静就能够像炭火的余烬一般传播。”
我们能享受安静的生活吗?我们的自我能更安静一点儿吗?读书能让我们安静;反过来,如果我们有一个安静的自我,阅读也会变得更容易一些,我们会更有耐心,做什么事都会更从容一些。这是一种很好的生活状态。
(摘自湖南文艺出版社《文学体验三十讲》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