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保存一场大雪

当我们读不懂“雨雪霏霏”,当我们读懂了它却不明所以,无法说出它的美,这便是没有把握门道。顾随先生所做的,正是通过寻常所知的文本,打破阅读中不知其所以然的障碍,带领我们探寻中国经典的原境界。他幽默明白的比喻,敏锐精辟的见解,恰如这炎炎夏日的一场飞雪,直令人灵台清明,豁然开朗。

中学时代和下雪有关的课文,有两篇最有意思,讲的都是东晋人的故事。一是王徽之雪夜访戴,从今天的绍兴到嵊州,七十多公里,仆人顶风冒雪划了一整夜的船,结果王五公子乘兴而来、兴尽而返,门都没敲就挥一挥衣袖回家了。

另一篇是记载他的二嫂谢道韫的咏絮之才。故事我们都很熟悉,太傅谢安在下雪天举办家庭聚会,谢道韫凭借“未若柳絮因风起”一举夺魁,也成为与班昭、蔡文姬等齐名的古代才女代表。

“柳絮因风”之所以比“撒盐空中”好,正在于它不仅点明了雪的颜色之白,更表现了大雪飘落时的轻盈姿态——这个答案,大概是我们在中学时都听过的,最没有年龄代沟和地域分歧的说法了。

真与不真,的确是评价古人写诗相当重要的一个标准。能写出寻常人不熟悉、不了解甚至世间所无的场景和事物的,不一定是优秀的诗人,你也许更适合做一个科学家或者幻想家;但若能言人人之可见可感而不可说,把最寻常的风景人情真切地传达给他人,你就具备穿越到古代做一个诗人的潜力。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从世法上讲,是不能承认的;从诗法上讲,却可以承认。诗中的是非善恶和法律的是非善恶不同,这两句既真切又直率,事虽邪而思无邪,便是有诗味。

鲁迅曾经在文章里写一个军阀,说他下野后脱下军装,日日在租界种花饮酒,而且模仿陶渊明写诗,琢磨文字、句法,很下了一番功夫。但鲁迅只批了两个字:不像。这就是所谓的言不由衷,是不真。换了今天的话说,就是太做作,反不如月黑风高来得可爱。

乡下的小酒肆门口有对联,说:进门来三杯醉也,起身去一步歪斜。境界虽然浅白粗俗了点,却颇有诗意,正是因了它不加掩饰的真实。

又有一联:刘伶问道何处好,李白答曰此地佳。这也是乡村小酒肆的对联,看似文雅,实际上还不如前一联。通篇说来不过“此地有酒”四字,反倒没了上一联平白如话的人情味,所以耐不得咀嚼。

可见诗的好坏和知识水平没有必然的正相关关系,用不用得几个典故更是末流小节。

古人用活的语言写自己心里的感受,于是作出来的诗有活泼泼的真实。现在人写古诗是利用古书,用古人用了的字,如果能够写出一点自己的意思,那还可以;要是连这点意思都是古人的,就真连下野的军阀都不如了。

是不是只要“真”就是好诗了呢?为什么老杜的“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是千古经典之作,而韩大文豪的“去年落一牙,今年落一齿”就算不得公认的好诗呢?文学不是照相,绝对不是专门以描写为能事,如果只求描写之工而没有自己的情感,自然难以成为好诗。若按照这层标准,把王家二嫂谢道韫的“柳絮因风”拿来和其他的咏雪篇章比一比,结果恐怕就值得商榷了。

说雪,第一当是《诗经》: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其次便是汉代古诗:

步出城东门,遥望江南路。昨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

《诗经》是主观的,说自己;汉诗是客观的,写的是别人,但仍然是表达自己的情绪。

至于老杜的“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只能说他有感,不能说他有情。这首诗的末尾两句:“数州消息断,愁坐正书空”,写情倒不能说不真。按说兄弟手足之情总该厚于朋友,但这两句诗读来远远不及汉人的“昨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感人至深,这可以说是老杜的失败。他说雪没有自己,说自己的感情又忘了雪。汉人两句诗,雪中有情,情中有雪,虽然只有两句,却包括天地人生

老杜“急雪舞回风”,把雪形容得淋漓尽致;韩愈“随车翻缟带,逐马散银杯”刻画得更加厉害,却也更加没有余味。极力描写,不留余地给读者想象,岂不是把读者都看成低能儿了?

《诗经》的描写,便只有“依依”和“霏霏”罢了。汉诗只说“风雪”,更不说是怎样的风雪,却让我们慢慢去想,激活每一个读者自我的情感体验,这就是好诗的“韵”。

苏东坡也有雪诗:“但觉衾裯如泼水,不知庭院已堆盐。”和“撒盐空中”一脉相承,虽然写得情景逼真,却没了一点“韵”,再好也是匠气。

《诗》三百篇,此一场雪动人无数。刘长卿“风雪夜归人”,柳宗元“独钓寒江雪”,情真而韵厚,都可说是三千年前同一场雪的余绪。

冬雪之美,大概不止于“柳絮因风”的姿态,而是在说不清道不明的“依依”和“霏霏”里,古往今来的读者都回味出了相似而又独特的自我经验:或许是下班途中,路灯下疲惫而静谧的漫天洁白;或许是异乡客居,多年好友重逢的围炉夜谈;又或许是初雪之夜,就着啤酒和炸鸡的年少轻狂与哀愁……

一首诗创作结束,字句也即固定。但一首好诗,能够为它的读者提供情感上回味不尽的绵长体验。而一个优秀的读者,也必定不仅是看看热闹,他还能顺着诗歌提供的路径,发现文学之美和自我生命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