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言文字改革,一部民族自强史

对今日的多数人而言,学习汉字、拼音、普通话,是一件习以为常的事。大体上奠定今日之格局的,正是“国语运动”。

我们可能会惊讶于这个运动中那些极为激进的主张,例如废除汉字。我们可能会觉得意外:一些我们在今日越来越多地思考的问题,例如普通话推广与方言保护之间的张力,原来早在民国时期就被热烈地论辩过了。只不过,国语运动中那些参差多态的观点与论述,很少进入今人的视野。

如果没有普通话,两个中国人能否自如地交流呢?

1905年刊载于《南洋日日官报》的一篇文章提到,不同通商口岸的人相遇时,由于方言不通,常常以英语交流。

另一则事例来自民国元老颜惠庆的回忆:20世纪初于上海举行的一次教会会议上,一个福州籍牧师与一个上海教友交谈,需要两个美国人居间转译。

在还未确立国语或普通话的年代,作为“殖民工具”的外语,已渗透进中国。1900年代,维新派人士汪康年注意到,日本在福建、浙江开设了一些日文学堂,俄国也在东三省和直隶省推广俄语。在他看来,此举“已明露布置瓜分之意”。

1920年代,一篇名为《国语的意义和他的势力》的文章提到,在中国,不同外语的分布范围与列强的势力范围重合:英语盛行于沪宁铁路一代,法语在云南颇有影响力,日语是在南满铁路沿线和山东,俄语则是在北满和新疆的一部分。

且不论当时到底有多少中国人真的能用外语交流,以上事例的讲述者无疑都经历过一种不安:列强环伺,国人亟需团结一致,而若是没有一门共通的语言,人们如同一盘散沙,无法沟通协作,又谈何富国强民?

在时人眼里,方言林立并不是民智开启、人心团结的唯一障碍。另外两个阻碍,还包括难学的汉字和佶屈的文言。于是,在时代的大背景下,国语运动(广义)得以产生,在文字、文体、语言三个层面展开,从1890年代绵延到新中国建立。

清末以来,知识分子和改革者们普遍认为,强国需先智民,普及教育是救亡图存的重要手段。当时,与西方国家的情况相比,国人识字率太低。一种流行的观点是,汉字重形,不如拼音文字简便易学。

改造文字,便成了一项重任。有的方案较为温和,例如创造一套与汉字并行的拼音文字,辅助汉字的学习。最为激进的方案,则要求废除汉字。

废除汉字的理由大同小异,既有实用性的考量,又有学理上的支撑。

实用性的问题有三个。一是难记、难写,浪费时间。二是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不便于检索和机械化,特别是印刷和打字。三是和西文拼音方式完全不同,不利于接受西洋文明,特别是科学。

学理上也存在着一种推崇拼音文字的态度。清人介绍的斯宾塞学说有很大的影响力,这个学说有两个重要的观点。一是语言先于文字,文字是语言的符号。二是文字由图画而来,经过象形,进入拼音阶段,从象形到拼音是进化的必由之路。

在那个人们相信“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年代,被放到进化论的滤镜下进行考察的,不仅是语言文字,更是它们所关联的社会。野蛮和文明,被认为是社会进化的两个端点,而与“文明”的西方相比,中国似乎是“野蛮”的。许多人认为,文字应当为此负责。

鲁迅就说过:“文明人和野蛮人的分别,其一,是文明人有文字,能够把他们的思想,感情,藉此传给大众,传给将来。中国……用的是难懂的古文,讲的是陈旧的古意思,所有的声音,都是过去的,都就是只等于零的。所以,大家不能互相了解,正像一大盘散沙。”

或许此观点颇为偏激,但鲁迅的观点表明了在中华民族经历动荡之时,知识分子对中国文化本身的反思,急于寻找出路。

汉字被废的理由,还包括其阶级属性。1931年在海参崴举行的中国文字拉丁化第一次代表大会便提出:“中国汉字是古代与封建社会的产物,已经变成统治阶级压迫劳苦群众的工具之一,实为广大人民识字的障碍,已不适应现在的时代。”

但一度被诸方嫌弃的汉字,终究没有被废除。

同汉字一样,汉语也曾经历过“至暗时刻”。根据西方学者早期提出的语言分类法,汉语因为“没有语法”或“语法简单”,被归入人类语言中的“落后”部分,被视为“东方黑暗”的绝佳案例。

看似“科学”的语言分类,实质上充斥着欧洲中心主义的偏见。王东杰教授论述道:

“殖民进程为语言分类法提供了物质、政治和文化上的可能及资料,分类法本身也是殖民进程的学术表现——这是在知识上对世界的驯化。在这里,世界各民族语言所处的地位,和此民族在世界政治格局中的地位大体相当:殖民者的语言属于最先进的类型,被殖民者的语言则被归入落后之列。”

所幸的是,国语运动时期,中国的语言学家们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胡以鲁就批判过德国语言学家洪堡等人,说:“立一己语族之规则为格,欲以范世界之言语,是之谓不知务;不求诸语言根本之差及其特色之所在,徒见其文明,逆推而外铄,混思想语言为一事,是之谓不知本。”

有趣的是,在西方学者的论述中,语言“进化”程度的判断标准在发生改变。一些人认为,一门语言也可能从复杂进化为简单,这种由繁趋简的态势在英语的发展历程中就有所体现。

一旦采用“简单”作为进化标准,汉语便具有了优势。中国的语言学家们据此力争,以至于到1930年代末期的时候,陈梦家底气十足地说:“中国语法的简单,没有‘时'’数‘’性‘’人称‘等变化,正是中国语进步的优点。这已渐渐为人所公认了。”

国学者的汉语先进论,并不是西方中心主义的翻版,而是对一个不平等世界的抗议。王东杰教授认为,这种关怀不能被简单归结为“民族主义”,若一定需要用词概念,那也是一种“世界主义的民族主义”。

除了对外谋求民族独立自强,对内实现民主平等也是国语运动的政治考量。

然而,对于如何保证“民权”,人们莫衷一是,在哪种语言有资格成为国语这个问题上,就存在着意见分歧。就国语语言标准而言,影响最大的主张大致可以分为两派:一派要求把北京话定为国语,另一派要求会通“异言”,另成一套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