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果你从未认识过一个西北人,你的人生多多少少有点不完整。”跟我说这话的人是甘肃定西人,我大学的homie老张,他说他们那个地方是兰州的锁钥,甘肃的斯大林格勒,整个西北的梵蒂冈。
那时我才刚上大学,什么都不懂,对大西北的印象只有窑洞。
老张用前后鼻音混淆的普通话说没关系,让我来帮你打开大西北的大门。
我说你这个手势,像是大西北要走我的后门。
那两年里,老张的确让我认识了一个非刻板印象中土气直爽的西北人,他带我听冷门乐队,在广场舞里跳秧歌,吃兰州牛肉面。
他叹了口气:可惜这里不正宗,有朝一日你来西北,吃一吃正宗的牛肉面,尝一尝啥叫毛细啥叫二细,再喝一喝啥叫三泡台,兄弟,我跟你讲,在滚滚黄河大水车旁喝完一杯茶,五千年的传承就一瞬间从天灵盖上拍了下来。
我说真美。
他夹走了我的牛肉,然后迷离着眼神,在烟雾飘渺中轻叹:西北偏北,羊马很黑,你饮酒落泪,把兰州喝醉。
后来毕业了,临走前那天我喝多了,他也喝多了,他红着眼眶跟我说,一想到要跟你分开,唉太难受了,扯着嗓子就给我唱了首花儿民歌。
我也敏感地表示,想不到每个西北人都会花儿,我一定要去西北,去看看滚滚黄河,把兰州喝醉。
他犹豫地说,其实我也不会,只是气氛到了,为你们特意学的。
我说那牛肉面一定要吃。
他说倒也不必跑那么远,楼下这家的确是兰州人开的,我每次请你吃这个就为了省钱。
还有每次开学我回你的特产,我说这是我们土豆之乡定西的特产,也就是从门口超市里买的普通土豆。
我大怒:合着你他娘的是真的为了蹭我饭,我还以为你家特别贫困呢!他又笑了:哎呀,不要带着刻板印象嘛,西北人也可以炒股致富嘛。
临走前,他教我一句话,发音是:集组色日涅。
这句定西话的意思是,你永远是我的好兄弟,是我一生至死不渝的好友。见到定西人,你就可以讲。
我说我怕你又骗我,更怕西北人打我。
他摇晃了手指,唉,你可以不信我,但请相信黄河,相信大水车。
2、
后来我真的循迹去了甘肃。
认知世界的途径,有时候是从认识一个人开始,一同经历了事,最后对这个人背后的土地感兴趣,因此留下了对这个符号的深刻记忆。
只是他当初跟我说的那一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死活找不出答案。
那年我坐着火车沿着西安向西,一路植被稀疏,整个天空毫无遮拦地被太阳染红,任由它溶进戈壁远端的地平线中。
稀疏的杂草被风吹得摆动,我才意识到这是古来征战无人回的西北,这是雄浑辽阔的西北。
火车上有个定西大叔,他挑着泡面说小伙子第一次来西北啊,我突然灵光一现想起了那句西北话,他眼睛一亮,然后泡面的手一抖,回复我,他在泡面呢。
我重复了一遍,他又说了一遍在泡面,我们一来一回许久,他终于失去了耐心,说你是不是有病,我不是说了我在泡面吗,你还问我在干啥。
我笑了,我又被这小子耍了,他在临走前,又给我开了个玩笑。
在此之后,我每次听到西北口音,都会想起那片雄浑的土地,和土地上满是活力的人。我回想起车上那位大叔,他听到老家口音的那一刻的举动,也是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家乡,想起了西北老家里的人。
我的一句方言,就成了穿越时空,穿越空间,将他与老家联系起来的文化符号。
这样短短几个字,也成了我和老张的一个暗语,每当我说起时,就会回想起当年的荒唐胡闹,和年少时的人。
思考了很久之后,我明白了方言的意义——它是熟人社会的特殊语言,更是用来传情达意的情谊附着体。
旧时我们生活在一个乡土社会,人们生于斯,长于斯,互相有机地团结在一起,村社之间友爱互助,以亲戚和邻居的形式互相帮衬,语言和动作被简单化,最后凝聚出的特殊语言元素,叫方言。
再由方言相同的一群人,构成了特定的地区性文化、习俗。
代代相传,形成了群体性记忆。
可土地的承载力有限,终将有劳动力外出,成了一个个游子。
这时方言的作用愈发彰显,哪怕两方不认识,凭借着共同的方言就能够迅速达成共识,双方能够延续熟人社会的情谊互帮互助。
这时语言很难说仅仅是一个沟通工具,更重要的是它背后凝结着乡情,唤醒了你对一片土地的认知,和游子最需要的归属感。
你会说某地方言,你爱某片土地,或许你不是本地人,但你能感受到熟人社会的情谊。
所以他乡遇故知,是一大喜事,因为对面人开口说出方言的那一刻,你就知道,你在逃离孤独。
3、
我们需要方言,但也需要面对的一件情况是,方言正在消亡。
正如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中所说,文字是间接的说话,且是一个不太完善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