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持北京话的人认为,以首都方言为国语,是各国通例。有人力证北京话是各地语言交融的结果,通行地域最广,通晓人数最多,因而符合民权主义者所在意的“多数”原则。
但在当时,北京话会让人联想到清廷、君主、专制,令许多民权人士反感。京话反对者认为,一种语言要代表全国,须尽量隔断其与特定地域的关联;北京话仍然是一种方言,强迫大家都说,就是不公。
于是,会通派呼声日高。会通派大致主张参考古代韵书,兼顾南北,专门制定一套标准音。1913年召开的读音统一会,便以参会者投票决定的方式,确定了一套语音标准,即今天所谓的“老国音”。不过,在这套“老国音”当中,京音其实也已占相当的比重。
国音标准的确立被不少人视为一个塑造理想中国的手段,不仅要在维持统一的前提下保障不同地区人民的平等权利,还要在保留汉语传统和适应现代需求之间求得平衡。
但人为筛选、制定出来的“老国音”,后来被批评为“死语言”。而北京话因其是一门“活语言”,又受到了支持。终于,1923年,国语统一筹备会决议,以北京话为国音的标准。这便是所谓的“新国音”。
1930年代,左翼文化兴盛起来,为批判式地看待“国语”加入了新的视角。例如,代表人物瞿秋白认为,“国语”是多民族国家中统治民族“同化异族”,“压迫弱小民族的工具”。确实,自“国语统一”的口号提出以来,许多讨论者都自动将汉语视为“国语”,少数民族语言基本没有引起足够重视。直到抗战期间,国民政府才来应对少数民族语言如何定位的问题。
左翼语文革命的另一个战场——中国字拉丁化运动,也明确反对资产阶级所谓的“国语统一运动”,反对“以某一个地方的口音作为全国的标准音”。他们主张以各大方言区为单位,制定不同的方言拉丁化方案,让大众先有自己的书面语言。他们并不反对共通语,但坚决反对“强迫”“侵略”。
保护方言的主张
面临汉语方言林立的现实,国语运动需要处理好“国语”与“方言”的关系。运动的不少领袖人物都明确宣称,国语和方言并非你死我活的关系,在统一国语的同时,也应容许甚至鼓励方言的存在和发展,国语统一不能以方音湮灭为代价。
在民主、个性、反专制的价值引导下,20世纪上半期的国语运动一直存在对语言“过度统一”的警觉,它所追求的是一种“打了折”的“统一”。
这种追求体现在知识分子对于所谓“标准口音”的态度上。在刘半农看来,只要他见了广东人不需要说英语,国语普及的目标就达到了。钱玄同认为,好国语绝不是“音正腔圆”,若“硬要叫他统一”,就只能“把活人的嘴都变成百代公司的留声机器片子”。
实际上,方言在当时知识分子的论述中,可以说地位较高。王东杰教授认为,传统中国的某些社会和文化取向与此也有关联。
在传统的社会伦理观里,抛弃原籍言语可能被视为“卖祖宗”、忘本。相应地,游子归来能否“乡音如故”,甚至成为判别品行高下的标准。
当然,知识分子对方言的支持,除了受到价值观的影响,恐怕包含了情感的因素。提倡方言文学的俞平伯就说:
“我觉得最便宜的工具毕竟是’母舌‘,这是牙牙学语后和小兄弟朋友们抢夺泥人竹马的话。惟有它,和我最亲热稔熟;惟有它,于我无纤毫的隔膜;惟有它,可以流露我的性情面目于诸君之前。”
俞平伯的话,今人未必完全认同。母语一定有助于我们流露自己的性情,表达自己的感受吗?
总之,反对废止方言可以说是国语运动的共识。国语与方言并行的“双语”制,获得了广泛的认可。
虽然20世纪上半期的国语运动主将们主张保存方言,可在当时的情形下,他们担心得更多的,或许还是国语是否能成功推行。
具有语言学知识的他们,定是知道语言总是在不停地流变。他们不一定料到的是,在媒体众多、互联网发达、人口快速流动的今天,方言的变化速度会如此之快,一些方言甚至出现消失的趋势。
我意识到,作为一个90后四川人,在人生的不同阶段,我经历了普通话在不同的情境之中,对四川话的面貌的改变。
学校自然是一个重要情境。尽管我上小学和中学的时候,不少老师还用四川话教课,但同学们仍在课堂上学到大量的书面语词汇,在生活中也就倾向于不使用它们所对应的方言词汇。
若一些词汇并不是从日常的四川话语境中习得,大家也习惯凭借其普通话发音去推测四川话发音,很容易就偏离了“正确”的四川口音。
互联网则是另一个重要情境。如果说广播、电视是让人学会“听”普通话,那么互联网和新媒体则让更多的人学会“说”普通话。
我家原本在一个小镇上,后来搬到县城里,在日常生活中,我和爸妈都不说普通话。我第一次听到父亲说普通话,是在家里买了电脑以后。那时他玩起了语音聊天室,跟天南海北的网友聊天,自然要用普通话。最近两年,爸妈常刷抖音、快手,而他们的四川话,也越来越接近普通话了。
现在的许多长辈认为,就算教四川话,也要教“标准一些”的四川话,这里所谓的“标准”是指跟普通话接近。随着父母这代人逐渐变成祖父母,在教育孙辈的过程中,他们在说方言的时候也会自觉地、有意识地向普通话靠拢,试图摆脱一些“土音”。
自十七岁离开家乡的这些年来,我的四川话像是放进了冷冻室,从没变过。今年春节在老家县城的街头放耳一听,只觉得年轻人口中说的,并不是我熟悉的那种四川话。
在电影院里观看《刺杀小说家》时,北京演员董子健说的重庆话让我觉得亲切。他学的重庆话,可能比影院里众多年轻观众们的四川话要“地道”得多。
古人说,少小离家,乡音无改。而今日的故乡,可曾还有不变的乡音,等着游子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