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本子,本就不是用来写字的。它是用来收藏的。放在柜子里,放在箱子的最底层,跟着自己,在一座座城市里落脚,在一个个日子里迁徙。我从不舍得用它,连包装的塑料纸都舍不得撕开,更不用说写上名字和字迹了。仿佛只要使用了,一些被封存的光芒就会骤然熄灭,而只要那层包装膜没有拆开,就有一些声音能够依附在本子上长存,避过时间的劫掠。所以,我只想把它放在一个不会被打扰的地方,保证平日里不会看见,也不会遗失。
偶尔,我整理东西的时候才会看见本子,然后把它拿在手里,默默看一会儿,摸一摸上面的花纹,在擦面而过的风里捕捉一二悠长的呼吸,再把它放回去。就和我在回忆里邂逅你的名字时的做法一样——它是你随手送给我的。
没有特别的目的,只是临时起的念头,所以本子没有被拆封,里面空白一片,不包含精巧的设计,也没有藏着可能的惊喜。我自然没有当回事,直到很久以后,直到一场场大雨带走了所有可能带走的东西后,我才在丢杂物时发现了它,擦掉灰尘,反复地摩挲。
此时,本子已经不属于你了。在你把它送给我后,在我把你送还给人海后,它就完全属于我了。虽然还留存着你的回忆,却不比一粒尘埃更重。
本子是用来记录的。可我只能站在自己的视角里,回顾我所看见的、听见的故事,与你有关,却未必是你知道的。而那些在我转身后,你停留在我后背上的目光,我从不知道。这是一种公平,为善意或虚伪的谎言保留尊严。这也让故事变得残缺,并有了更多可能性。既然没有完整,它就不再有绝对的真实与正确,在我的印象里,在我逐渐受到梦境的作用而变得丰腴的回忆里,那些散落的、支离破碎的线索可以自行编织出故事的整体,连接完全不同的前路与归途。于是,一本本子就像一团蒲公英,每一页纸飘远后,重新扎根,都能长成一本新的本子。或许就叫小说,或许是童话,是戏剧,是一段没头没尾的断章残语,它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如果。它让空白有了意义,也让这被压在过去的墙角里的本子对现在翻开了纸张。
每一个如果,都对应着一种打开的方式,都是我用当下的阅历和性格重新进行的解读。固然,它们是虚拟的经验,没有你的参与,它们注定无法被证实、被诠释,但能让我一步步释怀遗憾,举着放大镜和钳子,对曾经的自己修修补补,然后在无数个模子里千挑万选,得到如今我最满意的真实。
这就是成长,或者说是青涩与成熟之间的过渡。你的形影渐渐模糊,只剩下一些关键词,被我填进程序里,反复运行,比较变化趋势,供我找出我在语言、肢体、思想等各个维度上的谬误。这算是一种自导自演,虽然我从不是一个实力演员,但我会更懂得如何释放并展现真正的自己。
直至今日,我也没有打开本子,没有在上面写下你的名字的冲动,更不用说写下长长短短的诗行,去纪念或哀怜。在过渡期里,终点向着我越走越近。我想,空白,是本子最美的时候。不像现实,只能被一种命运束缚。空白可以容纳无限的可能,让所有的句点变为逗号,为虚无套上意义坚韧的铠甲。而当它被墨水侵染时,就已经失去了纯洁与无瑕。那时,时间会成为蛀虫,沧桑也会悍然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