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拾“星星”的孩子(2)

很快,我们拾了多半篮,得回家了。太阳西斜,挂在山巅的树梢,如同一架旧钟表。起风了,有些许冷,但风开始变蓝,淡蓝的那种,刮过天空,天加深一层,近乎湖泊了。而腊月的风,还是灰白的。

将地软上的草叶再摘一次,清理干净,然后清水淘洗两遍。地软遇水,会变大,变软,呈胶质。干地软本半篮,淘洗后约有一簸箕。当然,这些全是母亲在做,我在一边或打下手,或对着地软上黏着的一枚昆虫壳胡思乱想。地软洗干净,已由黑色变成墨绿,且变得膨胀而柔软,蓬松的,很有弹性,捏起来软软糯糯,很好玩。清理毕,控水,晾晒片刻。

拿地软做什么呢?包包子。这是常见的,母亲也拿手。将洗净的地软剁碎,但不可成末,再切一块浆水老豆腐,也剁碎,黄豆大小即可。两者拌均匀,再撒入葱末,调入盐、酱油、香料。一定得有熟油,油热至冒烟时,泼入地软和豆腐和成的馅儿中,刺啦有声。油滴在馅料上跳舞,后渗入其中。香味扑鼻而来,清香,有春风的味道和田野的味道。搅拌均匀。地软墨绿,豆腐白,葱花绿,甚是好看。

面已和好。揪一疙瘩,擀开,放入地软豆腐馅儿,封口,进锅蒸,15分钟即可。母亲做饭向来不太讲究精细,甚至可以说粗枝大叶。她包的包子拳头大,三四个就能吃饱。这或许跟母亲性格有关。不过庄户人家,每日忙于生计,哪有精力去讲究。况且一家人几张嘴就在锅边等着,包成核桃大小,以我们的饭量,怕下一锅未蒸熟,上一锅已吃光,赶不上趟,定会忙晕母亲。蒸地软包子,不用大火,不用硬柴,葵花秆最好,火候适宜。母亲在案板前忙碌,额上粘着白面,刘海儿上也粘着白面,像白发。那时母亲年轻,三十来岁,没有白发,如今母亲头发灰白,如不染,真如满头白霜,让人伤心。

妹妹找来碗,往里面兑蘸料。妹妹嘴馋,挑食,人瘦,母亲常叫她“瘦猴”。我守在灶前,一边添柴,一边等包子熟。蒸汽白花花从锅盖缝隙里涌出来,带着地软味儿,积满厨房屋顶。我们好像戴着一朵云。屋内太挤了,有些蒸汽从窗口、门口奔腾而去,白马一般,跨过屋檐便不见了。

包子熟了,揭开锅盖,一群白白胖胖的憨娃,蹲在锅里,头顶冒着白汽,屁股下开水滚着白花。锅盖揭开的那一刻,我听见包子们齐刷刷“啊”了一声—“凉快”!它们定是闷坏了。我用凉手从锅里抓了一个,太烫,没抓住,掉进锅里。我的指头烫麻了,连忙搭到嘴边噗噗吹。

热包子好吃,我一连能吃四个,如果配着蘸料吃,可再加一个。蒸熟的地软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清香。地软豆腐馅儿软糯,咬一口,某种无法名状的幸福在骨缝里生出。乡下孩子没有见过山珍海味,也不会奢望。一口地软和豆腐,就已极为知足。乡下长大的人,大多都容易满足。生活些微的施舍,大地随意的馈赠,得到,便觉得是无限恩德。如同吃包子,得捧在手心,以防咬破皮的时候馅儿落于地上,这是一种浪费,也是一种罪过。

地软除了包包子,还能干什么?包扁食,做法与包子类似。可做酸汤扁食,也可做干扁食。极鲜香,亦是人间美味。

有地方还做地软炒鸡蛋,我们倒是没有这种吃法。也有凉拌地软,这样吃,是不是太浪费地软了?拾半篮地软,可得半天功夫啊。还有地软菠菜汤等,想必也好喝。

后来,我在城里吃饭,席间常有地软包子。多是和豆腐搭伴,配蘸料。但总吃不出那种香味,是早已变成酒囊饭袋,味觉退化,还是这地软本就寡淡呢?

当然,地软不只是冬末春出可拾,其实四季都有。但为什么平日不拾呢?我想,许是因为太忙吧。春日,人们忙于农活,忙于打工;夏天,人们忙于收割打碾,忙于打工;秋日,有玉米、洋芋、葵花要收,有地要耕,有冬小麦、油菜要种,还忙于打工;到了冬天,大雪白茫茫,盖了四野,地软盖着厚棉被,在积雪的滋养下,慢慢生长呢。人们忙着盘算旧岁得失,忙着过年。孩子们呢?总是忙于嬉耍,忙于农活,忙于念书,也忙于无所事事,很难再想起拾地软。

我们拾,或者不拾,地软都在那里,安静地生长着,在风雨和霜雪中,聆听着时间的脚步,敲响梦中的门扉。门里面,走出了年幼的孩子,提着竹篮,要去拾地软。在枯草丛中,他拾到了一个春天,也拾到了一颗“星星”。我们都曾是拾“星星”的孩子,至今,我衣兜里还藏着一颗,夜深人静时,可听见那“星星”对着湛蓝深邃的夜空叫妈妈。天空的孩子,在乡下,在荒野,在草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