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三亚,下过小雨。晚餐后,我下楼散步。
小区道路的光线渐渐暗淡,通过路灯的映照,能看到一条反光而湿黑的路。我沿着这条混沌的小路向前,突然地上的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像个被风吹得滚落的果子。我吓了一跳。低头看,原来是个小家伙。
我没有立即判断出到底是青蛙还是蛤蟆,像是两者的混血儿。我蹲下来观察,它坐姿端正,表情庄严,雕塑似的一动不动。个头不大,大概只有我的拇指那样的长度。它像被揉过的纸巾,乍看松垮地团在一起,仔细看各部分的衔接又是紧凑的,双腿并拢在体侧,融成的整体严丝合缝。哦,这是遍布中国南方的常见品种:沼蛙。
它长久蹲坐,仿佛在思考何去何从。溪流在另一侧,而它正朝着人类的院落瞻望。这种迷失可能导致丧命。我想帮助它抵达正确的方向,又很怕两栖类鼓起的眼睛。犹豫之后,我放弃了,决定继续向前散步,它自己会做出选择的。我想,等我折返的时候,如果它还在这儿,无论如何,我将克服恐惧,回家去拿长柄的扫帚和簸箕,把它拯救到彼岸。
这条路有一二百米,走到头,我看了一会儿月亮,再返回来。返程只到半途,远未到刚才见到沼蛙的地点,可我惊讶地发现,它停在大路中间,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态。这只懂得魔法的青蛙,怎么不动声色地跟了我这么远?像童年那个游戏:我们都是木头人——在你蒙起眼睛的时候,他们不知不觉地靠近你,并在你睁开眼睛的瞬间,凝固动作。我低下视线,看它,它不动;离得再近些,它还是不动。我靠得太近了!毫无征兆,它的动作如此之快,几乎是侵犯式地向我冲过来,带着恼怒,带着超过挑衅的绝杀态度。我吓得连连后退两步,才保持了距离。它没有善罢甘休,直勾勾地盯着我,余怒未消。我不明白这只沼蛙的矛盾态度,为什么如此厌恶我靠近,又执意地追踪我?
我很快得知了谜底。我见到了它的孪生兄弟,不,是兄弟们。就在我看月亮那会儿,它们有许多只,个头几乎一致,偶尔有两三只能目测出有体积差。隔上数十米,就有这么一位伫立的小矮人……小得,像不起眼的土块或卷起一半的落叶。这是一条人类铺设的步道,虽然夜晚人迹寥落,但依然危险,几十公斤的体重可能随时从天而降,而沼蛙的个头儿不过是一小摊垫脚的湿泥。我有一次险些踩中,即使鞋底与沼蛙差之毫厘,但它岿然不动。
我终于发现,它们为什么有如此表现。
我见到一对沉浸爱欲的情侣,雄性比雌性壮硕,却由弱者背负着蹦跳,发出很大的鸣声。我不知道这是正在进行的欢情时刻,还是前戏中的仪式,总之被我的唐突打扰,两只抱团的蛤蟆分开,各奔东西——雄性不忘冲着我的方向示威性地叫了几声。
原来,这么多沼蛙聚集,因为这是雨后的求偶时刻。体内的生物钟精确催促,它们如约赶往聚合地点,参加盛大的集体婚礼。
可惜,相遇似乎并非易事。多数时候,为了等待心仪者,它们就像抱柱的尾生那样漫长到无望地各自等候。似乎一直在倾听和分辨,众生喧哗的合唱中,会有一个歌喉,让它怦然心动。它那么凝神,那么专注,长久得仿佛忘了时间和等待的目的。每一只都坚决地压在自己的影子上,只有以极低的角度观察,才能在某个特别的角度,看见草地上的地灯把它的影子斜斜地拉长,像个小型的埃菲尔铁塔。我把手电筒的光源打在它身上,上下移动,它的影子一上一下地跳跃,但除了明显外凸的眼睛里反射出的光点,它丝毫不受影响,你看不到它有任何变化。头颅角度没变,坐姿纹丝不动,像个古代人盘腿在蒲团上。是的,它的腿折叠得多么好,贴合完美,隐藏着饱满而弹力十足的肌肉线条。它的内肘微弯,形成空置的弧形,像是随时抱拢伴侣。它是个多么有耐心的爱人啊,像思恋或失恋到了绝望那样,停在那里,没有任何表情与动作,不知道能等多久。我对两栖动物的脸,一贯怀有恐惧。但此时这些痴情者,使我产生好奇和兴趣。我再次靠近,观察另外一只沼蛙,它好像刚刚和爱侣分开。这只沼蛙没有脖子和腰窝,从头到胯骨,几乎可以拉成笔直的斜线。无论从正面,还是上方,都会发现它有个简直是严格符合几何学的三角脸。它也没有下巴,它的嘴是一道如此深的切痕,把它的脸一劈两半。这使它的头,由两部分组合而成:像个浅盒子,带着隆重的盔盖。它夸张而有些老龄化的双眼皮,给人以复杂的感受,说不清更靠近天真者还是纵欲者。这回,它不叫了,呼吸似乎很轻,我看见它似乎潮湿的鼻孔像两个既不扩张也不收缩的针眼。也许,它是靠隔夜茶色或锈铁皮色的皮肤呼吸的,可以不动声色。我的鼻子快贴到地面了,才发现它的喉结部分快速抽动,频繁鼓起和收缩,像个正在漱口或吃药的老人。
这场盛大的婚宴里,每一个它,都是冷静的、耐心的、克制的;每一个它,都是痴情如水、激情似火的爱人,迎接着身体的狂欢节……未来的每一个蝌蚪,都是它长着一条尾巴的美人鱼孩子,继承着基因里的遗传:随时为爱等待,随时为爱枯竭,为爱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