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揣羊羔的老人(2)

小羊羔真是可爱的小东西。它有人一样美丽的眼睛,长长的睫毛。若是小山羊的话,额头上还会有一抹刘海儿。它的嘴巴粉红而柔软,身子软软的,暖暖的,谁都愿意搂它在怀里,好好地亲一亲。我们这里有的年轻姑娘在冬天里串门子,就会搂上自家的一只小羊羔(就像城里的女孩上街搂宠物狗似的),一身温柔干净的处子气息,用孩子一样喜悦新奇的小嗓门轻轻交谈。小羊羔们就软软地、乖巧地各自趴在主人香喷喷的臂弯里,互相张望。看了那情景,记忆里的整个冬天都只剩下了微笑。

有的夜里,正围着桌子吃饭呢,这时门口厚厚的棉布门帘一拱一拱的,像是有人要进来。问:“是谁?”却又不回答。走过去掀开门帘一看,没人,脚下却有动静——一只银灰色小羊羔从我妈脚边顺着墙根快快地,一扭一扭跑了进来,一路跑到火炉边,晃晃身子,抖落身上的雪屑,再熟门熟路进了我家厨房,把案板架下的白菜扒拉出来,细嚼慢咽。

你无法恨它,尽管白菜只剩最后一棵了。

于是只好帮它撕几片叶子由着它吃,一直等到主人找上门来为止。

有时候出门,在雪窝里捡到一只,颤颤巍巍地蜷着。于是抱回家养一养,到时候自有人找上门来要回去。

漫长冬天里只要是有关小羊羔的细节,真是又温暖又清晰。

我们家也养过一只羊。只可惜当时我不在家,等回来时,它已经长得老大了,也就不那么好玩了。但我想它小时候一定特别可爱,否则我妈也不会把它惯成这样——它居然不吃草!只吃麦粒和玉米。你听说过有不吃草的羊吗?

我妈说:“幸好不是个人,否则更难对付。”

那羊被圈在我家小店后面的窗台下。平时静悄悄的,一听到店里有动静了,就撕心裂肺地惨叫,还把两条前腿搭在窗台上,嘴巴贴在玻璃上做出哀怨的神情。弄得来我家买东西的顾客都以为我们怎么虐待它了呢,纷纷指责:“你们就给它一点吃的嘛!”

顾客一走,它又立刻安静了,从窗台上跳下去,乖乖地卧在自己的小棚里。我妈打开窗户,指着它的鼻子说:“你!你!……”然后在其无辜的注视下,无奈地往它堆满了青草的小食盆儿里再添两把苞谷豆儿。又说:“等着瞧,总有一天我非吃了你不可!”

在夏牧场,我们漫山遍野地走,经常与转场的驼队共行一程。这些浩浩荡荡的队伍,载着大大小小的家当,前前后后跟随着羊群,一路上尘土荡天。

那些人,他们这样流动的生活似乎比居于百年老宅更为安定。他们平静坦然地行进在路途中,怀揣初生的羊羔,于是母羊便紧随鞍前马后,冲着自己的孩子着急地咩叫不停。它是整支队伍里最不安最生气的成员。尽管如此,这样的场景仍是一幅完整的家的画面。

初生的小羊羔和初生的婴儿常常被一同放进彩漆摇篮里,挂在骆驼一侧。当骆驼走过身边,随手掀起摇篮上搭着的小毛毯,就有两颗小脑袋一起探出来。

还有一个怀抱羊羔的老人,她看起来快要死了,但怀中的羊羔却又小又弱,犹是初生。

她衣衫破损,神情安静。脚下一片血淋淋的痕迹。

她站在河边。河水轰鸣,冰雪初融。春天就要到了。

我一直在想,游牧地区的一只小羊羔一定会比其他地方的羊羔更幸运吧?会有着更为丰富、喜悦的生命内容。至少我所知道的羊,于牧人而言,不仅作为食物而存在,更是为了“不孤独”而存在似的。还有那些善良的,那些有希望的,那些温和的,那些正忍耐着的……我所能感觉到这一切与羊羔有关的美德,以我无法说出的方式汇聚成海,浸渍山野,无处不在。我不相信这样的生活也能被改变,我不敢想象这样的生活方式有一天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