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临生死关口的时候,人们记挂、叮嘱的往往就是此生最在意、最放不下的人和事。有时,这份牵挂牵扯到了利益,立遗嘱者的执念也会体现在遗嘱之中。
这天,马小平接待了一位75岁的阿姨。老人精神健烁,染着一头黑发,声音清亮。她的老伴前几年去世,儿子40岁未婚,刚谈了个女朋友。“我的诉求很简单,把我的所有财产将来都留给儿子,作为他的婚前财产。”她气不过,说出理由:“儿子谈的对象我不同意,很反对。”
老阿姨义愤填膺,担心那女孩心术不正,比儿子小两岁,生不出孩子,与儿子结婚图的是他们的家产。她在北京有四套房,最近刚买了一套千万级别的豪宅,她的儿子在金融机构工作,年薪百万。“我们家条件太好了”,老人快言快语。
近两年,因为这样的原因来立遗嘱的人不少。有的老人为了避免子女因婚姻关系破裂导致自己身故后财产旁落,会特别在遗嘱中加一句:“继承人所继承的财产属于个人财产。”江湖人称这为“防儿媳女婿条款”。
了解情况后,马小平问她,立遗嘱的事孩子知道么,打不打算告诉他,孩子知道后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老人很冷静,说话干脆,称母子的关系已经闹僵,“管不了”,为此她还研读了《民法典》。不知是真话还是气话,她紧接着又说:“如果儿子选择跟她结婚,我还要加一条,我的财产将无偿捐给国家。”
立遗嘱的人各有各的考虑,只要不违背公序良俗,都是遗嘱咨询师无权干预的私事。
遗嘱咨询师见识过因为遗产分配亲人反目的各种情境。小女儿为抢房产,与兄长闹上法庭;老人将遗产留给保姆;儿媳妇不满没有自己的一份,逼着老人更改遗嘱。这类情节因为发生太多,甚至无法被称为奇遇。
一位66岁的大爷一早就来北京登记处门口排队,他从包里取出各项证件,急迫地说自己要来撤销遗嘱。他无儿无女,老伴去世得早,家中有兄弟五人。2019年他立遗嘱,将自己的一套房子给到三哥的女儿,又把存款留给五弟。
回去后他急火火地把安排告诉家人,得到他遗产的侄女几乎天天打电话,问候:“吃饭了没?身体好不好?”
变故发生在2021年年初,三哥去世,居住的老宅原为老一辈的祖产,父母没有留遗嘱,房子的产权成为家族争夺的核心。它爆发得突然,直指人性中不堪的一面,三哥的女儿、老人的侄女坚持走法律诉讼,与家人撕破脸。老人无法理解,他觉得侄女这么做不讲情分,“她明明已经得到了我的财产,还争什么呢”,这让他很伤心。
“我看透了,把房子卖了,谁也不给,吃光花光。”撤销完遗嘱,他扬长而去。
这类遗产争夺的极端事件,崔文姬见过很多——她28岁,长着一张娃娃脸,戴圆框眼镜,心细,人又温柔,年轻的面容下她自称心态比同龄人成熟许多。在中华遗嘱库,她负责操作实施具体的法律事务,帮助遗嘱人起草遗嘱内容,为他们做精神鉴定,录制影像,也包括后期提取遗嘱。
当一个人过世,银行账户冻结,财产也冻结了。不管遗产继承人之间有没有纠纷,都需要先去公证处公证——拿上死亡证明、遗嘱证等材料一起呈交,审核过后,全体继承者认同,签字,这之后才能将父辈的财产过户到自己名下。一旦得不到遗产的后辈提出异议,遗产认证就变成了诉讼,亲人之间免不了一场官司。
2021年秋天,崔文姬接待了一家兄妹三人,共同来提取父亲生前的遗嘱。遗嘱提取的过程,遗嘱执行人一般要来两次,第一次先提交申请,等待15个工作日后再正式提取纸质文件。崔文姬第一次见他们,每个人都和和气气的,坐在影像室观看父亲去世前留给他们的最后影像。
第二次见面,双方都变了脸。没到正式提取日,二儿子就急慌慌地找过来,说要提取遗嘱原件,他要尽快拿到证据。就像电视剧里演的狗血剧,哥哥前脚刚走,妹妹后脚就过来,她用命令的口吻说:谁也不能提取遗嘱。她气势汹汹,理由却让崔文姬哭笑不得:父亲的遗嘱是在神智不清时被迫录下的,起诉书已经下达,遗嘱也要像冻结财产一样冻结。
争吵中,崔文姬知道了这场家庭纠纷的缘由。老人将房产留给了二儿子,大儿子和小女儿只分得了少量存款。小女儿心有不甘,因为老人的晚年是在她的照料下离世的。女人坐在地上又哭又闹,附近的居民闻声而来,崔文姬只好拨打110将女人请了出去。
2017年崔文姬刚入行时,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她以前从没意识到,为了争夺遗产,家人能反目成什么样。“不要在利益面前考验亲情”,如今这句话成为人生警句,总被遗嘱咨询师拿出来给遗嘱人讲。
工作的第二年,崔文姬开始对有矛盾的继承家庭进行纠纷调解,有时人们的态度很暧昧,只是为了争一口气,并非一定要到你死我活的程度。在她调解的家庭中,印象最深的是一位老红军的女儿,老人去世时已经是98岁高龄,有七个子女。
70岁的大女儿作为老人唯一的指定遗嘱执行人,并没有着急提取遗嘱,而是把老人生前写的日记、留下的毛笔字放在桌上,她主动和崔文姬聊起他们家的故事。老父亲一生节俭,对人和善,唯独对子女严厉,她边说边流泪,泣不成声。
最后,她说出自己的担心,父亲生前与她的四妹关系闹得很僵,四妹性格冲动,好强,她曾将照顾父亲二十多年的保姆赶出家门,老人气到住院,曾亲口说自己的财产一分也不给她留。
父亲的死亡,给这个家庭留下悬念——直到如今才知道答案,父亲早已瞒着家人偷偷立了这份遗嘱。她了解父亲的脾气,说一不二。“我们都是快要入土的人了,还争个什么劲呢。”她请求崔文姬为家族做个见证,不管谁拿多拿少,都能尊重老人生前的遗愿。
等到所有子女都到齐,围坐在长长的桌子两旁,为了防止那位四妹做出出格的行为,崔文姬在位置的安排上提前做了布局——四妹坐在离宣讲台最远的位置,挨着她坐的是家族里有威望的表亲。
四妹个子矮小,是个不起眼的老太太,从进门起,她就面无表情,坐下来,她低着头,将椅子晃动两下,看上去心不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