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染桂香

一、

小时候喜欢花,却不懂欣赏。我一直认为花是美的、好的。奶奶喜欢花,那些大人们也喜欢花。那些颜色、形态各异的花朵,总吸引我饶有兴趣地去搜集、采摘。在野地里、田埂上,寻觅色彩不同、大小不一的花朵,用草茎将它们捆扎成束,插进装了井水的玻璃瓶中,摆在中堂条案上,是我常做的事。

多少年过去了,花的颜色、形态仍与我童年时所见的别无二致。在郊外,在路边,在院落中,在花盆里,它们开它们的,我过我的。我看与不看它们,它们仍在该开的时候开,该落的时候落,两相自在。

然而,我是怕提起桂花的。茶柜角落放着一个金色的茶叶盒,里面装着暗金色的碎末,那是风干的桂花。少少的、空荡荡的,在盒子里,在角落里。好几年我都不敢碰它,既不能打开,又不能无视那个盒子的存在。它周围别的物品都不曾蒙尘,唯独它,我连拿抹布擦去浮尘的勇气都没有。整个家里,只有那装着桂花的小盒子被浅浅的灰尘盖着。只要金色的盒子不闪光、不刺眼,我好像就能把它遗忘。

童年时,我采摘的多是野地里的那些花朵。它们长在比我低的植物上,我够得着。树上的那些花开在我的视线之外,我闻到花香,仰头望一望,从未生出摘下它们的念头。

少年时,我读了一些借花伤春悲秋的诗词、句子,又多了一些观念。再看花开花落时,有的情绪是后天习得的,可说是模仿了一个自以为应该如此的习气。花开时感慨花会落;花落时感慨草木一秋,人生如梦……诸如此类青春年少看花时的忧郁和悲伤,不过是一个阶段里,我模仿、习得的少年不识愁滋味却强要愁上一愁的姿态。童年时无忧无虑的单纯淡去,成年人实在的痛苦、烦恼未至,在那个懵懂时期,生出的是飘忽不定、不能当真的忧郁。

二、

时光慢流,花开花的,我过我的。我对花的认知,又多了些内容。了解它们的品种,辨识科目,积累花名。后来,花的名称不重要了,品种不重要了,甚至形态、颜色也不重要了。到底是粉色的好看还是白色的好看,是黄的美还是红的美,这些我都不会再自问自答了。在我看来,花都很美。大朵的美得惊艳,小朵的美得精致。

之后,关注花朵如何食用。荷花、槐花、杜鹃花有怎样的吃法,桂花怎么做,栀子花、丝瓜花、南瓜花中哪些花的花苞可以作为美食……

再后来,关注花朵的药性。金银花、野菊花、鸡冠花、茉莉花、桃花、山茶花、芙蓉花能清热解毒,玫瑰花、牡丹花、芍药花能活血化瘀,月季花能消炎,兰花能清心安神……

一路下来,我对花的态度和认知在变化。这些变化中哪些是我自己生发的,哪些是被生活影响的,已分不清了。但有一点没变,花仍旧是美的,仍是和从前别无二致的。我看它赏心悦目,什么时候看见都觉得好。即便是枯萎的干花、凋谢的落花,在我看来,亦有一种美。

我在生活,看花觉得好,看诗词歌赋对花的形容觉得妙,看到那些借花喻人、借花喻世的书中道理也常觉耐人寻味。尽管随手翻阅,却认定这些道理可以劝慰、开解人们。但后来当我真的感到困苦,如同蚕结茧那样,被惹人痛心的花香围困、缠缚时,才发现道理于我全无立竿见影的效果。

三、

一路走来,花开花的,我过我的。我怎么可能怕花香,怎么可能躲着桂花呢?

在路上走,一阵阵香气掠过。是风染桂香啊!若不经秋风调和,桂花的香味会过于馥郁浓烈。有风来调一调、匀一匀,花香会柔和地弥漫,浓淡相宜,若隐若现,不偏不倚,不左不右,扑面而来。芬芳乘风,有层次地晕染开来,恰如其分,随风飘远……我好像有点儿明白爸爸曾经反复对我说的那句看似矛盾、谜语一般难解的话了。

他说:“两条路,走中间。”

再走几步,我就能看见桂花树了。黄金屑、佛珠顶、金粟都是它的名字,就连在广寒宫里的嫦娥也没栽别的树,只与一棵桂花树相伴……我绕远路走了这么久,几年来都是在躲桂花吗?

那年那日,当我闻见桂花香的时候,已是10月。桂花开了,在屋里的我还不知道。从上一个冬天到那个秋天,除了上下班时穿过一条巷子,我大多闷在屋里处理书稿,只在手脚僵硬时去楼顶晒晒太阳,望一望天空和刺眼的云,舒展舒展胳膊。

不会有人打扰我,能打扰到我的人都知道我忙着。只有爸爸,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一趟,给我送一些我顾不上吃的零食,陪我喝茶、说话,直到我按捺不住焦躁,既坚决又懦弱地说:“好了爸爸,我赶时间,您先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