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芳一生(2)

吴为还找到一大包自己年幼时穿过的衣物,小围巾、小手套、小帽子,每一件上都有外婆亲手绣上去的“吴为”二字。

外公外婆过得节俭,这么多年,他们似乎很少扔东西。过时的挂历、凹陷的沙发、外婆坐过的轮椅、外公拉过的二胡、两个人写的电话本、用了十多年的风扇……在吴为眼中,物品不只是物品,上面有故人的印记。

一开始,吴为盯着这些因主人离世而失去生命力的东西,总是忍不住泪流满面。两个如此深入地参与过她生命的人,留下这一地的物件就离开了,什么也不带走。后来,她更多地感到的是内疚。在拍摄过程中,她才意识到,外公外婆其实并不是那种特别细致的人,平日里对待自己的生活也会将就,但因为他们十分爱她,愿意替她考虑周全,所以才能无微不至地照顾她。“用个不恰当的词,他们俩就是要对我好到‘无所不用其极’。”

吴为忍不住扪心自问:相比外公外婆多年如一日的付出,自己又为他们做过什么?她甚至不清楚,外公外婆过生日时许了什么愿望,有哪些朋友,年轻时是什么模样。

带着这些问题,2020年,吴为前往外公外婆工作和生活过的重庆开县,做家族口述史的整理和拍摄。

退休前,外公是中学校长,外婆是小学老师。吴为特意拜访了外公外婆曾经的学生,才知道她眼中和蔼可亲的外公是学生畏惧的杜老师,“连外校的学生都怕他”。外婆待学生则像待子女一样。

她又分别拜访了外公外婆的同龄亲友。吴为说:“在我眼中,他们是外公外婆;和父母聊起的时候,他们是爸爸妈妈;但回到老家,同那些和外公外婆一样年长的人聊起他们时,我看到了童年时的外公外婆。”一个老人对吴为说:“你说温美芬啊……”吴为一下子愣住了,因为在老人口中,吴为90多岁的外婆变回了儿时的顽皮模样。

有一位老人告诉吴为,当年她和吴为的外公一起考上会计班,那时候没有现在这样多的交通工具,他们只能乘一个小木筏,顺江而下去读书,外公就是她的保镖。后来外公家里经济状况不好,就退学回去做生意了。那个老人说,她当时就冲着吴为的外公嚷嚷:“你怎么不读了,以后谁给我当保镖呢?”老人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带着少女般的神色。

“外公外婆生前一直想回他们年轻时生活过的地方看看,却没有机会,我现在也算是替他们看看……当见到这片故土,以及这些和他们有着情感牵绊的人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像一颗粗壮的大树枝上结出的小果子,是有迹可循的——有无数的人与我相关,这让我感到踏实。”吴为说。

在这场出于对爱的反省、追寻和理解而进行的“创作”里,吴为前前后后拍摄了8000多张照片。

她还拿着外公外婆以前去北京旅游时拍的已经褪色的纪念照,重游他们去过的景点。时隔多年,吴为努力核准了角度,坐在外公外婆当年合影的地方。后来,吴为对新、旧照片进行了叠合处理,在摄影的世界里实现了与外公外婆的并肩同游。

在整理照片的过程中,小时候生活的细节会时不时涌到吴为眼前。每当此时,她都会随手记下来,有的还写成诗。

吴为的外公外婆都是善于表达的老人,会经常给她发消息,告诉她,他们有多爱她。外公还会送本子给她,并在本子里写一些话——有的是外公自己想说的,有的是外婆授意外公写的。受两位老人影响,吴为也经常给他们写信。“我能做这些,是因为他们教会了我,人可以这样表达自己的感情。”

拍摄的最后一天,吴为搬来家里的旧椅子、穿衣镜,自己小时候穿过的鞋,外公的衣服,外婆的鞋。她自己也借助镜子,出现在镜头里。“这是一张真正意义上的‘合照’。拍的时候,有一瞬间,我感受到他们出现了,我在和他们玩儿,对着镜子模仿小时候的表情。有了这张照片,我觉得自己没什么要表达的了,我可以直面他们的离开了。”

吴为从外公杜芳耀和外婆温美芬的名字里,各取了一个字,给汇集成册的照片取名《芬芳一生》,并缀上自己写的文字,完成了毕业作品,也完成了献给外公外婆的最后一份礼物。

参加答辩时,一个知晓内情的老师问吴为:“你被治愈了吗?”吴为说:“一定程度上是的,痛苦被稀释了。”

“我所做的一切尝试,都只是想和他们产生更多的关联,创造属于我们的回忆。尽管他们已经逝去,但思念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