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溪河上最后的艄夫

这个抹不去的印象,还是在很小的时候跟着母亲一起去外婆家。

那次,是我第一次搭乘这个双溪河上那条篾篷船远行,我们是在一个吃过晚饭的傍晚出发的。依稀记得,那是一个春来后的青黄时节。在这个时节里,麦穗是青的,菜花是黄的,当然,桃花也红了。但在那个年代,这个季节,果腹的食物也是最少的时候。

篾篷船的主人,是我爷爷家斜对门的邻居。艄夫的身形略显单薄,却也干练。平常的日子里,总见他穿着一件青灰色的布衣。天气热的时候,或是行船出汗时,便会现出贴身的那件一成不变的本白泛黄对襟汗衫来。大约于我五六岁记事起,就记得这个有着一个瞎眼老妈的艄夫,平时,总会于河边系着他家的那条船上出现,忙这忙那地打理他的运载工具。艄夫以船为业,以船为生,这就是他家的生计。

我从小到大,只坐过他家的船两次,一次便是与母亲一起去外婆家,还有一次是父亲带我去砀山。

那天与母亲一道去外婆家,也是在这个春暖花开的时节。那天在傍晚登船后,未行多久,天便黑了下来。东方升出的细瘦勾月,挂在河东岸的树梢头,淡淡的光,照映不出两岸的景色,只看到夜晚的浪花像碎银铸就,仿佛又很轻,零零散散地浮在水面。篾篷船从中划过,碎银两便向两边极速地躲开,像怕被人捡了似的避让开。只有裹在衣被中的昏昏睡梦,在船底处响起的汩汩流水声中,觉得了丝丝的河水清甜。

被子是艄夫从自家船舱中取出的一条薄被,还有我家自带的衣物,裹于胸前,遮挡些春寒的料峭。那日天朗气清,河道里很静,两岸也静得像睡了似的安逸。两岸边的树,葱茏葳蕤地罩在淡淡的薄雾中,淡淡的月光洒落,将雾里朦朦胧胧的树叶显得扑朔迷离。河面上靠近船沿处,偶尔也能看到模糊的菱叶从水下钻出的细嫩尖脸来,还能看到那些个嫩脸上,在淡薄月色的渲染中露出温和的笑意。

母亲坐在船头,于夜风吹拂中不时地与艄夫说着一些两岸村庄、闸口、河道上的陈年往事。故事与月光一道,倾泻进我坐着的篾篷顶盖下的中舱时,犹如一幕童话,帷幕拉开,外婆的身影便逐渐于童话中走进了我的视线。此刻,在我童年幼稚的心中,那个住着的外婆,便会幻变成雏燕的老窝,幻影成一片甘蔗田里漫过的水,幻化为外公鱼塘里摇曳的水草,幻想成那片垛田上的黄色风景。

此时,夜风已渐渐地大了起来,只见艄夫在船舱的中间隔断上的一个孔眼处竖起了一根竹竿,然后便扯上了一面不大的风帆。那面帆布竖起时,像以前在中学广场上放电影的幕布。艄夫则坐于船尾处,双手执着桨当舵,像个放映员似的专注。只是于这片幕布上,没有看到动画的影像,映照的,依然只有如旧的夜色。

一路夜行,于半夜时分,当篾篷船行到了中堡湖的一个出口前不远处时,我在船舱中便听到艄夫对母亲说:“不好,今天的闸口关了,出不去了。”母亲也起身眺望着说:“怕是要发水了吧?那我们就这儿上岸走去吧,只是我们明天回来的时候,你是就在这等呢,还是现在回去?”艄夫将船靠向岸边说:“我就在这里等吧,兴许天亮了开闸也说不定的不是?”母亲说:“那就难为你了,在这儿又冷又饿的,也没个热汤热水的招待你,真是对不住了。”“没事的,没事的,只是你们行夜路方便吗?要不等天亮了再走?”母亲笑笑说:“怕什么?这条路从小就走,也就七八里地了,没事。”说着便收拾行李拉我上了岸。

行夜路,我的小心脏还是有点惧悚这小路两边的黑暗,但手牵着母亲的手时,体内的承受力似乎也正变得强大了起来。这也许是母亲的韧性在传导给我后起着作用吧!记得那条曾经走过的路,以及那些经历过的,并再也不会轻易忘记的日子,还有那个艄夫一人独自为了生计而留于河道上等待的影像,在以后的日子里,可能会在我的心里,于某时、某刻或某个触景的角落中,偶尔会不由得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