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做的晚饭极为简单,半锅米饭,白白的、娇娇的,骄傲自满地飘着诱人的香气。一大黑泥碟鲐鲅鱼,一大海碗蒜拌眉豆,全都是原生态的。父亲将客人让上炕,再放上桌子。我显得比任何时候都殷勤,赶快拿上筷子,直瞅着桌子,再看着锅里。奶奶给他们盛的米饭都冒尖了,每挖一碗,都像在挖我的心头肉,我肚里咕咕直叫:三年不知肉滋味,馋呀。
他们本是道貌岸然地坐在炕上,一开吃却狼吞虎咽,原形毕露。我和奶奶站在灶下,只有父亲坐在炕上陪他们。父亲不会喝酒,两个客人也就喝了一小盅酒。
然而白米饭,一碗碗地下去好多,能看见锅底了。尽管这样,奶奶也不舍得给我盛一碗,哪怕一小碗。这是我家的规矩,奶奶总是说,先尽着客人,先尽着客人。
只听到风卷残云的吃饭声,不闻一 丁点儿说话声。
终于听到父亲的一句:“吃中了?”“中了。”闷声闷气,这才听到放下筷子的声音,接着听到倒水声,门是关着的,里面窸窸窣窣。
我心急得拿眼直瞟锅底,黑锅底的米粒,粒粒都透着诱人的光。过一会儿,总算冒出了莱西腔:“让孩子和老人上来吃吧?”父亲说:“不急的,再喝会儿水。晚上你们也干不了什么,喝会儿水。”
门这才开了一条缝,漏出了熹微的一抹光,可能在摸索着穿鞋。下炕了?
两条黑黑的汉子从局促的门洞里低头钻出,依旧操着浓浓的莱西腔说:“大娘,你和孩子上炕吃饭吧,这瞎黑了,饿坏了。”
奶奶只是笑,连声说:“不饿,不饿,你们可吃中了,不知这饭咋样?”
一个打着悠长的饱嗝说:“好的—好的—太好了—”另一个说:“好久没吃这么一顿饱饭了。”
奶奶撇撇嘴,说:“撇家舍业的,可饿坏了两个大孩子,吃中就好。”
都一把胡子的人了,奶奶也叫他们“孩子”?奶奶把天下耍手艺的人都当成了自家的“孩子”,奶奶心善呢。
两位匠人顺手拆下风匣,深一脚浅一脚,向饲养园去了,父亲也拿上鸡毛跟去。
我和奶奶这才来到炕上,看桌上的大盘子里,只剩一块鲐鲅鱼头和一节鲐鲅鱼尾,头尾藕断丝连,依依不舍。至于那大海碗里的蒜拌眉豆倒还剩了个碗底,还算客气,也够我和奶奶享用的了。
米饭尽管剩了个锅底,但我和奶奶饭量都小,能吃饱的。
把耍手艺的匠人当座上客,是我们那一带的风俗,宁可自己饿肚子也在所不惜。耍手艺的人都喜欢来我们这里,有米饭吃,来了不舍得走,殊不知那米饭我们平日不舍得吃,是专门用来款待他们的。
饲养员把汽灯挂上,两位工匠在搁农具的小屋里鼓捣开了,他们很娴熟地将风匣顶部的盖板抽出,风匣的内部就豁然开朗,上下两条拉杆纤细光亮,闪着过日子的圆润。一位师傅用手捏了捏,说:“还行,打打蜡,还能用上两年。”他们小心翼翼地把一侧的肋板抽出,对父亲说:“你看,塞子上的鸡毛都用光了,换了吧?”父亲就把网兜里的鸡毛递给他们,这是我家芦花大公鸡的羽毛,轻暖肥美。一位师傅拿出细细的麻绳,将麻绳穿进大杠子针鼻孔里,先用牙叼着。残存的鸡毛早被另一位师傅择净了,塞子上的针眼全裸露了出来,这师傅就像奶奶一针一线补衣服一样,将鸡毛用麻绳密密缝了,缝得严丝合缝,丝丝入扣,操着莱西腔说:“家去,告诉老奶奶,风匣刚拉起来可能涩点儿,过一阵子就好了。”一切拾掇停当,父亲拿出两块钱给他们,他们推让了一下,也就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