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老狗

乡村里的房子都是依路而建,大路小路,泥巴路石子路,在苍翠的山野间,长长弯弯的路像是一棵枯黄的藤,细细瘦瘦的枝干上伸出去几支干瘪的茎,上面缀着几粒枯萎果实般的小小房舍。从村卫生室旁边的岔路走进去,是一个缓慢上升的坡地,土坡如缎带般逶迤在山林之中,优雅地打了三个皱褶,第一个皱褶是乡村小学,离马路也就两三百米,学校前门是一片荒地,上面耸立着废弃的碉堡,后门则长着一片槐花树;第二个皱褶是村医大凤的房子,那是一座外墙镶嵌着白色马赛克的二层小洋楼,坐落在山坡背后的中间地带;第三个皱褶就是我家的老房子,坐落在山坡尽头的田野深处,土墙黑瓦,四平八稳,像一只从雨后青翠草丛钻出的扁平蘑菇。

大凤脸蛋很圆,眼睛很大,头发很短,紧紧贴着耳朵,两块颧骨透着朴实的粉红,像极了五六十年代画报上的劳动妇女。说是村医,其实也是农民,卫生室没有病人时,她就带着做老师的丈夫一起到后山干农活,小学背后的那一大块缓坡都是她家的旱田,种满了红薯和玉米。我小时候身体不好,时常要吃药,偏偏胆小无比,看到药片就紧张,舌头变得硬邦邦的,不停把药片抵出来,死活就是咽不下去,用整杯水喂一片药都不行。大凤就给外婆出了个主意,把药片用勺子碾碎,兑了水给我灌进去,剥了糖衣的药片,哪怕加了白砂糖,依然苦不堪言,更可怕的是还不是纯粹的苦,那苦里夹着各种化合物的怪味,舌尖一接触到药汁,就生理性想吐。打针吃药完全变成我的噩梦,只要看见穿白大褂的人,我就像兔子一样飞奔,哪怕大凤不穿白大褂,笑眯眯地冲我打招呼,我想起她口袋里各种奇奇怪怪的药片,也会害怕地一溜烟跑掉。

世界上怎么会有医生这种人呢?简直像是专为了折磨小孩而来的。每次上学路过大凤的房子,我都会小心翼翼探头探脑,生怕碰见大凤,就连她那位文质彬彬的丈夫,我见了也是低头就跑,完全不想打招呼。可是她家也有我避不开的东西。大凤家养了两条膘肥体壮的土狗,用铁链子拴在大门前,只要有人走过,狗远远地就开始吠,吠声从半山腰传下去,我睡在床上都能听得见。有时候狗没拴,两条狗就一前一后趴在屋前的水泥稻场上,兴趣来了,还会沿着大路跑出来撒欢儿,这时候要是有生人过来,狗就不是吠叫两声的事了,而是会凶悍地追出来撕咬。我每天要从这里过两趟,狗早就熟悉气味了,它们没有追过我,可我还是怕,一个人回家的时候,总是战战兢兢,生怕狗会追出来咬我,哪怕它们只是自顾自地在稻场上嬉戏,我也是满心警惕,只有走到坡下的竹林,出了大凤家的地界,我悬起来的那颗心才能真正放下。

外公的老房子是在太祖的地基上起的,我家是左边的靠路的五间大瓦房,三爷爷是右边的靠池塘的五间大瓦房,两侧各建有一个养牛的附属屋,两个房子紧紧连在一起,只靠中间的墙隔断,从远处看就是一个整体。我们的房子用的是土砖,房梁上盖的是龟背一般的土瓦,跟金凤那栋绿油漆白色马赛克的小洋楼不能比,一个是旧时代的乡土气息,一个是西洋化的现代风尚,可是这慢悠悠的古旧质感自有它的魅力——高高的杉木房梁盖着瓦片,透气又敞亮;地上的黄土铺平夯实,用碎瓷片镶嵌出美丽的几何图形;一到春天,土坯墙就成了土蜂的庇护所,土蜂们在外墙被风雨侵蚀出的小孔小眼里做窝,睡懒觉时梦里全是乐曲一样的嗡嗡声。

我怕狗,可是我家隔壁也有狗。三爷爷是外公的隔房堂弟,年纪其实只比母亲大十岁,但是辈分高,母亲要喊三叔,我要喊三爷爷。记忆里的他是个身材高大,表情严肃的中年人,因为穷,娶不上村里的女孩,只好请人做介绍说了个秭归大山里的山民做媳妇。三婶嫁过来之后,因为交通不便,一次也没回过娘家。穷人往往命苦,她生了二女儿之后,刚出月子就病死了。三爷爷中年丧妻,既没有延续香火的儿子,又没有能力再娶个新老婆,守着老爹老妈和女儿过活,失去了生活的盼头,也就失去了上进的血气,可是对生活的怨气却刻进了骨子里,所以脾气极差。

三爷爷养的狗叫黑子,和主人一样脾气极差,又凶又怂。那狗天天见到我,可我只要跨过稻场的界限去池塘洗菜洗手,它见了就狂吠,像是对陌生人一般。要是来了真正的陌生人,那更不得了,拴着铁链也要不依不饶地扑上去撕咬,就算主人出来迎客,那哐哐哐的吠声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下来。除了三爷爷,别人的话它都不听,三爷爷家的两个姑姑,每天给它喂食,它却不把她们放在眼里,喊也喊不动,拖也拖不走,要让它消停下来,只能是三爷爷的一声怒斥。说它怂,是因为它老实,一开始三爷爷用铁链拴在门前的枇杷树下,专门看着池塘不让人偷鱼,后来不锁了,它也不离岗,不管寒暑都守在池塘边的枇杷树下,只有入夜了才会进屋,别的狗闹春时满山遍野地找伙伴,成群结队在大路上玩耍,它却从不乱跑,只在房前屋后活动,既没有个玩伴,也没有对外界的好奇心。我总觉得它是智商不够,所以才如此矛盾别扭,因这别扭,它挨过不少打。我虽然怕狗,见到它挨打,心里也会泛起同情,并没有多少扬眉吐气的快感。

黑子是普通的土狗和德国牧羊犬杂交后的混血儿,黑背黄腹,头小腿长,才刚满月就被三爷爷捉了来养。家里穷得不见荤腥,黑子吃的是缺乏油水的残渣剩饭,瘦得背脊高耸,吻部尖尖,透着一股倔强。有次一个外地的推销员顺大路走进来,挨家挨户兜售不知名的三无洗发水,推销员刚踏上三爷爷门槛前的台阶,黑子不声不响从屋后的牛栏绕出来,闪电般扑上来,一口叼住了推销员的小腿。推销员的西装裤被狗牙刺破,小腿肚上印出个血淋淋的牙印,哭哭啼啼坐在地上不肯走,非要三爷爷赔钱,狂犬疫苗四针八十几,还要误工费精神损失费,加在一起索要两百块,三爷爷一年的花销都没两百块,哪里肯出这个钱,两人闹哄哄吵起来。

外公听到争吵声,过去好言好语做调解,跟推销员商量,要他把赔偿款打个对折,推销员看了眼堂屋里的陈设,无奈地点头同意。外公和推销员说话的时候,三爷爷坐在旁边抽叶子烟,低头不语,等到调解完毕,三爷爷放下烟杆,把黄铜的烟锅头狠狠往地上一磕,闷声对推销员说,把狗教训一顿,再给他一百斤谷行不行?推销员先是不同意,看到夹着尾巴的黑子,又改口说,没有现钱把狗赔给他也行,不过他不会杀狗,要三爷爷自己杀了剐好给他。按照市面的行情,卖到狗肉馆,一只成年的肥壮公狗也能值个百来块钱。三爷爷扭头进了后厢房,不一会儿,小脚的太太跟在他身后走出来,拿出一包裹在手帕里的零钱。

“老三啊,你这个狗太跋扈了,还是要锁着才行。”外公劝三爷爷。